那根黑线,就这么长了出来。
它不是任何已知的杂质。
它诞生于一片纯粹的生机与秩序之中,像一个完美的圆里凭空多出的一道划痕。
细若发丝。
扎根于“补天粥”那片金色混沌的中央,如一株逆生的剧毒水草。
锅里翻滚的,是能修补神躯、滋养魂魄的圣物。
可此刻,那片象征着“生”的金色光晕,正被这根黑线一丝丝抽走,化作它蜿蜒生长的养料。
黑线在变长,在变粗。
颜色愈发深沉,凝聚着一种纯粹的死寂与终结。
“哐当——”
刘根手里的碗摔落在地,碎成千万片。
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尊石雕,瞳孔里只剩下那锅粥,那根线。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远超鬼神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
这锅粥,是他亲手熬的。
他见证了老板用“山河印”为凡米开光,见证了奇迹的诞生。
而现在,奇迹的内部,长出了一株“错物”。
“账……账房先生……”
刘根的声音碎裂不成调,上下牙剧烈地碰撞。
“粥……”
账房先生早已停下了所有动作。
它纸糊的脸转向灶台,空洞的眼眶死死锁定那根黑线。它手中的算盘,所有算珠都静止了,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
这是坏账。
不是外来的侵蚀,不是敌人的攻击。
这是从“资产”内部,自行滋生出的“负债”。
是完美的盈利模型里,凭空出现的一个吞噬一切利润的黑洞。
对账房先生而言,这是最彻底的失败,是对其存在意义的根本性否定。
“滋……”
黑线顶端,忽然分出一个小小的岔,像一条探路的毒蛇信子,朝锅沿缓缓蠕动。
它周围的金色光晕,黯淡的速度陡然加快。
姜白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碗和失魂落魄的刘根,没说话。
目光落在粥锅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不是惊恐,也不是意外。
是一个顶级匠人,看到自己完美作品上出现了一丝微不足道瑕疵时的不悦。
“生机太盛,养出了蛀虫。”
姜白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评价一块木料的质地。
他没有去捞,更没有动用任何法力。
他只是转身回到柜台,拿起了那柄通体漆黑、由幽冥玄铁锻造的戒尺。
回到灶前,姜白将戒尺的尖端,轻轻探入粥锅。
尺尖悬停在那根黑线的正上方,并未触碰。
戒尺之上,无数细密的符文幽光流转,如星河生灭。
在姜白的视野里,那不再是一根线。
它是一条活着的“规矩”。
一条以“生机”为食的寄生法则。
它没有实体,没有魂魄,它就是一段纯粹的、错误的“程序”。
补天粥的“创生”规矩有多完美,它这个“蛀食”的规矩就有多贪婪。
“内生的坏账,无法冲销。”
账房先生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张砂纸在摩擦。
它已经给出了诊断。
“任何外部规矩的干涉,都将被‘补天粥’本身的‘创生’法则视为杂质,一并净化。”
换句话说,想杀这只虫,就必须先毁了这锅粥。
“那就改了它的规矩。”
姜白收回戒尺,走向米缸。
他伸手进去,捻起一粒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生米。
米粒干瘪,毫无光泽,是还没被“山河印”开过光的凡物。
他将这粒米,置于指尖。
另一只手,取出了那柄剔骨用的血煞骨刀。
刀尖轻点。
在一粒小小的米上。
姜白开始雕刻。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
他的动作快到极致,肉眼只能捕捉到一抹几乎不存在的残影。
那柄能轻易肢解妖物的骨刀,此刻却精准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在那粒脆弱的米上,刻画着比微尘更精细的笔画。
刘根和账房先生都看呆了。
他们看不清姜白在刻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一种与“补天粥”截然相反,甚至与整个扎纸店的气息都格格不入的“规矩”,正在那粒米上成型。
那不是创造。
不是守护。
不是镇压。
是“空”。
是“无”。
是绝对的、不容任何事物存在的“寂灭”。
片刻后,姜白停下动作。
他屈指一弹。
那粒被刻画过的米,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的弧线,精准地落入粥锅的正中央。
悄无声息。
米粒沉了下去。
下一瞬,整锅金色的补天粥,猛地一滞。
那根正在肆意生长的黑线,仿佛被扼住了喉咙的毒蛇,瞬间僵住。
它不再吸收金光,反而剧烈地扭曲、颤抖。
它怕了。
它疯狂地想从粥里逃出来,黑色的触须一次次撞向锅壁,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按回锅底。
那粒沉在锅底的米,没有发光,没有散发任何能量。
它只是“存在”于那里。
而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条新的、至高无上的规矩。
——“此锅之内,万法皆空。”
补天粥不再是补天粥。
在那一瞬间,它被“定义”成了“无”。
它不再蕴含生机,不再拥有法则,它就是一片纯粹的虚无。
那根以“生机”为食的黑线,它的食物,凭空消失了。
它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扔在烈日沙漠里的水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褪色、变得透明。
几个呼吸之间,那根险些让账房先生账簿崩溃的“规矩之蛀”,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饿死了。
它消散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当它彻底消失的那一刻,沉在锅底的那粒米,也完成了它的“使命”,悄然化作了齑粉。
整锅粥,瞬间恢复了原状。
金色的光晕重新流淌,浓郁的米香再次弥漫开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温润。
一场大病初愈,获得了一次更深层次的净化。
“好了,没有杂味了。”
姜白拿起勺子,舀了一点,尝了尝,点点头。
“账房,记一下。”
“本次‘补天粥’品控流程优化,成本,生米一粒。新增内部净化规程一套。”
账房先生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算盘珠子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清脆的噼啪声。
它飞快地在账簿上记录下来,末了,还在“生米一粒”的成本后面,用极小的字加了个批注:(资产风险已降至可控,建议纳入标准化生产流程)。
刘根看着老板,又看看那锅粥,再看看激动得快要散架的账房先生,感觉他的精神都在崩溃分裂。
这一次,他连惊吓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白瞥了一眼,没管他。
只是他的目光,在粥锅底部那粒米消失的地方,多停留了半秒。
那里,什么都没有。
干净得,有些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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