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道狼狈遁走。
那股足以压塌神魂的监察神威,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烟消云散。
巷子里,只剩下淡淡的血腥气。
刘根默默拿起扫帚,走到门口,将那位神君吐过血的地方仔细扫了扫,又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
动作熟练,神情麻木。
仿佛只是在清理一只野猫留下的污渍。
“这年头,神仙也随地吐痰,素质真差。”
他心里嘀咕着,把撮箕里的秽物倒进了后院的废料箱。
柜台后,账房先生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在账簿上新开了一页。
“记,神君陆某,欠本店清扫费三钱,精神损失费五钱,合计八钱功德香火。”
“此账目暂列为‘呆账’,待对方资产状况改善后,再行催收。”
写完,它合上账簿,空洞的眼眶转向柜台后的姜白,纸糊的脸上竟透出几分“邀功”的意味。
姜白却没看它。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方新成的镇纸“山河”上。
指腹缓缓摩挲着镇纸表面,感受着那源自泰山之重与菩提寂灭的绝对静止。
这件作品,从选料、雕刻到抛光,每一步都近乎完美。
是他近期最满意的作品。
至于刚才那个神君,不过是用来试了一下镇纸的成色。
连“开刃”都算不上。
然而,这份属于匠人的宁静,很快被打破了。
先是声音。
江城,这座刚刚从百鬼夜行中缓过劲来的城市,突然间,变得死一般寂静。
不是没有车流,不是没有人语。
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安静。
那本该属于城市背景音的、无处不在的孩童哭闹与欢笑声,消失了。
彻底消失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世界的乐章里,强行抹去了所有代表“新生”的音符。
紧接着,巷口传来一阵骚动。
不是冲撞,是哀求。
“求求您,让我们进去!求求先生救救我的孩子!”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女人跪在巷口,对着那两尊凶神恶煞的石狮子不住地磕头,额头早已血肉模糊。
她的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保镖模样的大汉,显然是想硬闯,却被石狮子不容侵犯的规矩震晕了过去。
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
可那婴儿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小小的胸膛没有一丝起伏。
若不是身体尚有余温,与一具冰冷的尸体毫无区别。
石狮子只是低沉咆哮,猩红的眼瞳里映出“生人勿进”的冰冷规矩,对女人的泣血哭求无动于衷。
很快,巷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无一例外,都抱着或牵着一个同样状态的孩子,脸上挂满相同的绝望与无助。
他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跪下,汇成一片悲戚的海洋。
城市的秩序,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迅速崩塌。
“出事了,老板。”刘根的声音有些发颤。
姜白终于从镇纸上抬起眼,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城市的天空。
那里,不知何时,已蒙上了一层肉眼难见的灰败之气。
就在这时,一辆军用越野车在巷口急刹,李将军和玄清道长从车上踉跄奔下。
李将军的军装满是褶皱,眼眶深陷,布满血丝。
玄清道长更是道袍凌乱,发髻散开,往日的仙风道骨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颓败与惊恐。
“姜先生!”
两人快步走到巷口,却在离门柱三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停住,对着店内深深一揖。
他们已经彻底懂了这里的规矩。
“出什么事了?”姜白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李将军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玄清道长上前一步,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是鬼母!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尊大凶,绕过了城外神将的‘路标’,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江城。”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惧。
“她的手段……匪夷所思。不伤人,不毁物,只取走了全城所有十二岁以下孩童的魂魄!我们……我们束手无策!”
“贫道的法坛,李将军的阳气大阵,对她都毫无用处!那些孩子……现在都成了活死人,生机正在一点点流逝,拖不了多久了!”
说到最后,这位见惯了风浪的老道长,身躯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们试过所有办法,请遍了残存的修行者,甚至动用了最尖端的生命维持设备。
但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幼小的生命迹象,一点点走向寂灭。
最后,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扭转乾坤的,只有这个扎纸店的神秘老板。
姜白听完,没什么表情,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手法怎么样?”
“……什么?”
玄清道长和李将军同时愣住,张着嘴,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全城危在旦夕,万家哀嚎。
他关心的竟然是……鬼母的“手艺”?
账房先生的算盘适时地响起,冰冷地播报:“报告老板。根据玄清道长提供的信息,初步估算,此次事件导致江城未来至少三十年的人口红利、香火供给、劳动力储备归零。从资产角度看,属于恶性、不可逆坏账,建议立即进行破产清算。”
刘根听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把这纸人按进灶膛里烧了。
姜白没理会账房先生的报告,他走到门口,目光扫过巷口那些绝望的父母,和他们怀中“沉睡”的孩子。
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慈悲。
只有一种工匠审视材料时的专注与挑剔。
“魂魄被取走,但生机未立刻断绝,说明连接母体的因果线还在。”
他自言自语地评价着,像一个美食家在品评一道菜。
“手法不算粗糙,但也不够精细,留了线头。”
“姜先生,求您出手!”李将军终于回过神来,对着姜白深深弯下了腰,声音里带着颤抖的恳求,“无论什么代价,我们都愿意付!”
巷口所有父母,仿佛听到了号令,齐刷刷地跟着跪了下去。
黑压压的一片,无声的哀求汇成一股几乎能撼动天地的力量。
姜-白却摇了摇头。
众人心中一沉,瞬间坠入冰窖。
“我不缺钱,也不要什么天材地宝。”
他的话锋一转,让所有人又燃起一丝希望。
“但是,做任何东西,都需要‘引子’。”
姜白伸出一根手指,平静地宣布了他的条件。
“我要城里每一个丢失了魂魄的孩子的母亲,亲手剪下一缕自己的头发。”
“再滴上一滴眼泪。”
“记住,必须是思念自己孩子的眼泪,别的不要。”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头发为‘形’,眼泪为‘情’。”
“我要用全城母亲的思念,扎一个……能把孩子换回来的风筝。”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用母亲的头发和眼泪,扎一个风筝?
这是什么救人的法子?听起来荒诞不经,更像是一种诡异的巫术。
但此刻,没有人敢质疑。
“去办吧。”姜白淡淡地说完,转身走回柜台,“材料齐了,我就开工。晚了,那些魂魄凉透了,可就真成了废料,我也救不回来。”
“是!”
李将军如闻天籁,立刻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身后的部队和官员嘶吼:“听到了吗?!立刻去办!以最高优先级,收集先生需要的‘材料’!快!”
整个城市,这台庞大的机器,因为姜白一句话,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
扎纸店内,刘根已经呆若木鸡。
用全城母亲的悲伤当材料……
老板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刑”了。
姜白却没有理会外界的翻天覆地。
他回到后院,从墙角拿起一捆去年秋天收下的老竹。
竹子表皮干燥,色泽金黄,带着阳光和风霜的味道。
他又取出一把平平无奇的篾刀。
刀刃在灯下泛着朴素的冷光。
他要开始准备“龙骨”了。
风筝的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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