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手中的篾刀没有丝毫停顿。
那把刀在他手里,是尺,是规,是他意志的延伸。
老竹的青皮被精准刮去,露出的竹肉泛着坚韧的淡黄色泽。
他没有丈量,仅凭指尖的触感,便将竹子剖开,削成一根根粗细、厚薄、弧度完全一致的竹条。
每一刀下去,竹屑飞舞,都带着一种冷酷的韵律。
他不是在遵循物理,而是在为这根竹子赋予新的“规矩”。
你不再是深山听风的竹。
你是承载魂魄归来的骨。
“刘根,倒水。”
姜白头也不抬,声音不起波澜。
“啊?哦!”
刘根一个激灵,连忙将一个个金属箱打开,把里面盛着泪水的小玻璃瓶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倒入后院那口磨刀用的大石盆里。
一千三百二十一滴眼泪,汇聚在一起,不过是盆底浅浅的一汪。
液体浑浊,那股悲伤与绝望的气息,让院子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姜白放下篾刀,走到石盆边。
他没施法,也未念咒,只是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随手丢进盆里。
“咕咚。”
石子落底。
那盆浑浊的泪水,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开始旋转。
一个微小的旋涡在盆底形成,越转越快。
肉眼可见,那些代表着尘世杂念的盐分、血丝、粉尘,被强行甩向盆壁,凝结成一层灰黑色的污垢。
而在漩涡中心,一汪清澈如许、闪烁着点点星芒的液体,被提纯了出来。
那不再是泪水。
那是被剥离了所有杂质,最纯粹的“思念”。
“报告老板。”账房先生的算盘声响起,“‘情’之材料已完成初步提纯,分离出副产品‘杂质悲伤原液’三百毫升。经评估,该原液对低阶游魂有轻微滋养效果,建议装瓶出售,单价三文钱,量大可议。”
刘根听得眼角一抽,看着盆壁上那层污垢,胃里翻江倒海。
这玩意儿……也能卖?
姜白没理会账房的商业经,取出一个空碗,从漩涡中心舀出一碗最纯净的“思念”,置于一旁。
“头发。”他言简意赅。
刘根又手忙脚乱地将那一千三百二十一个密封袋打开。
乌黑的、花白的、染烫过的……各式各样的发丝堆在石桌上,像一团沉寂的乌云。
姜白取来一个他随手搭的简陋纺轮。
他抓起一把发丝,搭在纺轮上,右手轻轻一摇。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一根根来自不同母亲的发丝,在纺轮的转动下,没有缠绕打结,而是完美地捻合成一股。
更多的发丝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自动汇入,仿佛它们天生就该连接在一起。
这不是在纺线。
这是在编织一道横跨全城的血脉之网。
纺轮越转越快,最后只剩一团残影。
石桌上的发丝迅速减少,一根乌黑、坚韧,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长线,被一圈圈缠绕在线轴上。
当最后一根灰白的发丝被卷入,纺轮骤停。
线轴上,一卷散发着不祥与慈悲两种矛盾气息的黑线,静静躺着。
它细若蛛丝,却给人一种能缚住神龙的错觉。
“‘形’之材料处理完毕,评级,优。”账房先生记录道,“韧性超出预计百分之三百,已具备‘因果’属性。建议为该工艺申请专利,命名为‘慈母手中线’纺织法。”
刘根已经麻木了。
姜白拿起处理好的竹条,双手一搓,竹条便发出清脆的“咔咔”声,被弯折成完美的弧度。
他未用任何绳索胶水,仅在接口处用篾刀轻轻一刮,两个切面便如榫卯般,天衣无缝地扣合。
片刻之间,一具轻盈而坚固的燕子风筝骨架,在他手中成型。
接下来,是筝面。
姜白铺开一张巨大的桑皮纸,洁白无瑕。
他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蘸那碗提纯后的“思念”。
笔落纸上,空无一物。
刘根瞪大了眼睛,只见老板的笔在白纸上龙飞凤舞,时而停顿,时而急走。
可纸上,依旧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姜白画下的不是图案,而是“归途”。
他用一千三百二十一份“思念”为引,在纸上画出了一千三百二十一条回家的路。
画完最后一笔,姜白将桑皮纸盖在骨架上,边缘用米糊粘合。
一张外表平平无奇的燕子风筝,做好了。
它静静地躺在石桌上,普通得就像任何一个凡人匠人的作品。
但,不对劲。
院子里的风停了。
刘根的呼吸停了。
账房先生的算盘,也停了。
似乎,还差了点什么。
姜白从口袋里,拈出那根被他单独收起的,属于一位老奶奶的灰白头发。
他伸出两指,动作轻柔,将这根头发,小心地系在了风筝骨架与那根黑色丝线的连接点上。
这是一个“结”。
也是一枚“钥匙”。
当那个小小的发结系好的瞬间——
“嗡……”
一声悠长而悲怆的共鸣,从风筝上传出。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情绪的振波,仿佛一千三百二十一位母亲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石桌上的风筝,活了。
它的纸面无风自动,微微起伏,像是在呼吸。
那只用墨线勾勒出的燕子眼睛,仿佛有了神采,空洞地凝望着天空,充满了焦急与渴望。
缠在线轴上的黑色丝线,一根根绷紧,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那是无数母亲在低声呼唤自己孩子的名字。
风筝挣扎着,想要飞起,却被姜白一只手按住。
它渴望天空,渴望去寻找那些迷失的魂魄。
刘根已经彻底失语,他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在随着那风筝的呼吸而颤抖。
他看到的不是风筝。
那是由半座城池的母爱、悲伤与希望,凝聚而成的生命。
“叮。”
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轻轻一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成品:换魂鸢。品级:不可估量。用途:寻回。成本:发丝一千三百二十一缕,眼泪一千三百二十一滴,老竹一根,桑皮纸一张……以及,半城希望。”
姜白没有理会账房的总结。
他站起身,松开按着风筝的手,拿起那个缠满黑色丝线的线轴,递到早已面无人色的刘根面前。
“拿着。”
平静的两个字,在刘根耳中,重如泰山。
他的目光从老板古井无波的脸上,缓缓移到那个线轴上。
那黑色的丝线,在他眼中不断放大,化作了一条连接着人间与幽冥的深渊锁链。
他知道,只要接下来,一场席卷整座城市的“招魂”,就将由他开启。
刘根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板……我……我……”
“手拿稳。”姜白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波澜,“线断了,那些孩子,就真的回不来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刘根的颤抖,瞬间停止。
他看着老板的眼睛,又看了看巷口外那一道道翘首以盼、充满绝望的身影。
他猛地一咬牙,伸出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握住了那个沉甸甸的线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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