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廨外的街角,凌老汉烟斗的辛辣余味尚未散尽。
他望着儿子紧绷的侧脸,浑浊眼底掠过一丝难言的复杂。这犊子,挨了那顿死杖,倒似将骨子里的某些东西打硬了,却也将另一些东西打得更懵懂了。
“觉着这衙门口污糟?”老汉又深吸一口烟,声音含混,“污糟便对了。白道黑路,终归要顺着明府的心意走。我等奔走胥吏,便是明府掌中棍棒,指东打东,休问缘由,莫辨是非。琢磨多了,便是自寻烦恼。”
凌云默然。父亲的“教诲”如生锈铁锥,刮擦着他固有的认知。
他忽想起一事,问道:“阿爷,您这腿脚既不便,何不让大兄来应役?他年岁也合宜。”记忆里,原身确有位兄长,体格似乎更壮硕。
凌老汉闻言,脸上沟壑骤然深陷,似被烟气狠狠呛着,剧烈咳喘起来。摆摆手,语气里带着近乎刻薄的嘲弄,不知是对己,还是对这世道:“你大兄?呵…比你还不如!性子钝得像块硌牙的糙石,三锤子砸不出个闷响!进了这衙门口,怕是冲撞了上官都憋不出一句整话,死都不明不白!你…好歹还算有几分活络。”
活络?凌云咀嚼此二字,只觉满口涩然。所谓活络,便是学会逮那无辜之人顶罪么?
他不再言语,默然搀扶父亲,一步步挪回陋室。凌老汉似已力竭,瘫坐院中矮凳,望天一口接一口吞吐烟雾,不再理他。
凌云退回自己那间窄屋,掩上门。
父亲的生存之道,冰冷而切实,如一潭不见底的泥沼,他自觉正缓缓陷落。可心底来自异世的那点执拗,却拼命抵着下沉之势。
郑秀才之妻…一个活生生的妇人,难道就这般不明不白失了踪迹?张丙,难道合该成了平息上官怒火的替罪羊?
他焦躁地在逼仄屋内踱步,臀腿伤处因走动隐隐抽痛,这痛反令神思愈发清明。
不可。绝不能如此。
他需得做些什么。非为衙门,非为县令,甚至不全为公道,而是为己——他无法忍受自己重活一世,便成了阿爷那般麻木随流之人。
他强定心神,于脑中重新梳理已知碎片:郑娘子失踪路径、那日天时(原身记忆里似提过午后曾有急雨)、现场周遭情状…
仍无线索。
他逼己静心,阖目于脑海中摹画那条路径。市集、街衢、巷口…道旁有何?河水?是了,城西有条小涧,水边…
他猝然睁眼!
水边有片不大的修竹!因司空见惯,反易被忽略!
原身记忆里,搜查时似也到过水边,却只例行公事瞥过水面河岸,未深入竹丛。
为何未想及竹丛?是觉着竹疏难藏人?还是因那日…落雨?
一念如电光石火,劈入灵台!
那日有雨!若是急雨,行旅必寻躲避处!郑娘子一介妇人,更当如此!
那片修竹…瞧着疏朗,然若至深处…
他再难安坐,霍然起身拉门。天色已近昏暮,残阳将天空染作暧昧的橘红。
他快步朝城西小涧行去,甚至暂忘了身上痛楚。
涧水潺湲,两岸杂草蔓生。那片修竹就在前方,于暮色中显得幽邃静谧。
他沿水边小径疾行,目光如炬扫视竹丛。近道处的竹子确然稀疏,然愈往深处,竹篁愈见茂密。
眼角余光倏地捕到竹篁深处,似有一道异于竹竿的竖直影迹!
立时驻足,屏息凝神,细观之。
暮色沉晦,竹影婆娑。然在浓翠掩映之后,隐约可见一堵灰褐土墙,墙上似…有扇低矮简陋的板门!
此门,绝非寻常人家!它藏匿得太巧,非特定角度细观,绝难察觉!
是了!定是如此!
那日落雨,郑娘子慌不择路,奔入竹丛避雨,无意窥见此门。或许门未闩,或许内有异动…她进去了?抑或窥见了什么?
巨大的振奋感席卷全身。他终于寻得了原身与先前搜查皆疏忽的盲区!
但他即刻冷静。不可贸然。若着这身公服叩门,无异打草惊蛇。若内中真有蹊跷,对方必生警惕,万事皆休。
需得更衣。
迅疾转身,几是小跑返家。凌老汉仍在院中发呆,见他风风火火冲入屋内,换上身半旧的家常灰布裋褐出来,怔了一瞬:“你又欲何为?”
“外出走走,散心。”凌云含糊应道,脚步未停。
再至竹丛外,天色几近墨黑,一钩新月悬上竹梢,洒下清冷幽光。
他深纳一气,压下激昂并一丝紧张,理了理粗布衣衫,令己状若寻常行旅,方举步踏入竹篁。
脚下积叶厚软,步履无声。愈向内行,光线愈黯,低矮板门于昏朦中轮廓渐晰。
门甚老旧,门板已有裂璺,然门枢处似常转动,积尘不多。
他立于门前,可闻自家心鼓咚咚。
抬手,微顿,终是发力叩下。
“咚、咚、咚。”
叩门声在寂寥竹篁间显得格外刺耳。
内里会是何光景?空屋?寻常民家?抑或…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秘?
门内,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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