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码头警灯
冰冷的潮气钻进林默的鼻腔,带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腐臭。剧痛从左肩炸开,像被烧红的铁钎反复捅刺,将他混沌的意识狠狠拽回现实。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石块,他咬牙撑开一道缝隙,阴沉的天空压得很低,连绵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灰网,笼罩着锈迹斑斑的铁桥轮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拉扯着伤口,刺骨的寒意混合着钝痛,让他在湿漉漉的砾石滩上无法控制地痉挛。牙齿磕碰着,发出细碎急促的脆响。
浑浊的苏州河水在不远处翻涌,卷起灰黄色的肮脏泡沫,冲刷着污秽的滩涂。外白渡桥巨大的钢铁骨架在雨雾中只剩模糊的剪影。林默艰难转动脖颈,视线扫过身后:堆积如山的朽烂木箱残骸,裹满黑色油污的破烂棉絮缠绕其间,再往后,是几段半塌的砖石矮墙,墙体上模糊的白漆编号几乎被风雨抹平。这废弃的旧码头角落,死寂得只剩下雨声和河水沉闷的低吼。
致命的清醒瞬间攫住他!地图!露露用命换来的地图!怀表!密码本!恐慌压倒了伤痛,心脏疯狂擂动,几乎冲破胸腔!他猛地抽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呛入肺管,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血沫喷溅在面前的碎石上。他不管不顾,颤抖的右手猛地探进湿透冰冷的衣襟深处!
指尖最先撞上金属的坚硬与冰冷——是那块沉重的怀表!它还在!紧接着,他抠挖到那本被油纸和内衬布层层包裹、此刻已吸饱了冰冷河水的厚册子!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贯穿全身!密码本!它还在!露露的血没有白流!他痉挛般将那湿透沉重的一团死死按在心口,冰冷的触感却带来一丝活着的战栗。
“呜——呜——!”
凄厉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地狱传来的嚎哭,骤然撕裂了风雨中的沉寂!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撕裂空气的穿透力,从外白渡桥方向猛扑过来!
林默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猛地抬头,透过层层雨幕,桥面上几辆闪烁着刺眼红光的黑色警车,正蛮横地撞开雨帘,朝着这片荒滩疾驰!旋转的警灯如同淌血的伤口,在灰暗的天地间扫射出令人窒息的光斑!
追兵到了!网已罩下!
死亡的阴影扼住咽喉!林默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左肩撕裂的剧痛和极度的虚脱让他猛地一软,重重砸回冰冷的砾石滩,污水浸透的伤口遭到二次重创,眼前霎时一片漆黑,耳中轰鸣。他大口喘息,如同搁浅的鱼。
不能死在这里!他眼中迸射出困兽的凶光。视线在狭小的滩涂上急速搜寻——前方是浑浊湍急、足以溺毙任何人的主河道;左侧低矮堤岸光秃无处藏身;他猛地扭过头,目光死死钉在后方那片坍塌的矮墙缺口之外!
越过豁口,一片被雨水泡得稀烂的泥泞空地延伸开去。空地尽头,几排巨大破败的黑黢黢仓库轮廓矗立着,如同蹲伏的巨兽。巨大的铁皮库门大多扭曲变形,锈迹斑斑如同溃烂的皮肤,雨水在斑驳的砖墙上冲刷出污秽的痕迹。一座库房的半边屋顶塌陷下去,露出狰狞的朽木骨架。整个区域弥漫着浓烈的腐朽铁锈、霉变木材和陈年淤泥混合的死亡气息。
仓库区!唯一的生路!
求生的意志再次燃烧!林默狠狠咬破舌尖,腥咸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涌入口中。他仅靠右臂死命撑地,左半边身躯仿佛被彻底撕裂,只能无力地拖行。他像一只断了腿的虫豸,在冰冷锋利的碎石和湿滑的淤泥中,一寸寸、极其痛苦地向那道矮墙豁口蠕动。尖锐的石砾和贝壳边缘无情地割裂他的手臂、脖颈,留下道道渗血的伤口,冰冷的泥浆灌入其中。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眼前发黑和晕眩。警笛的嘶鸣在雨中回荡,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时间在剧痛中扭曲拉长。当他终于滚过那道豁口的碎石堆时,几乎耗尽了所有气力。他瘫倒在仓库区边缘的烂泥里,剧烈呛咳,泥水堵住口鼻。他勉强抬眼——最近的一座仓库,巨大的铁皮门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幽深黑暗的入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大口。
就在这时!
“嘎——吱——咔……”
一阵令人牙酸的、锈蚀金属被强行扭动的刺耳摩擦声,猛地从林默右前方另一座仓库的阴影深处传出!
林默的头皮瞬间炸开!心脏狂跳得几乎窒息!他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如石刻,目光如同淬毒的钉子,死死射向声音源头!
右前方那座仓库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被大量朽烂木料和锈铁皮半掩着的地方,一扇几乎与肮脏墙壁融为一体的、不足一人宽的扭曲小铁门,正极其吃力地向内打开!门轴因锈蚀发出刺耳的呻吟,门板底部刮擦着泥地。
一道极其佝偻矮小的身影,如同从墓穴里爬出的活尸,异常艰难地顶开那沉重的门缝,一点点向外蹭挪!
那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船工!枯槁的身躯裹在一件浸透雨水、紧贴着骨架的破烂蓑衣里,浑浊的雨水顺着蓑衣滴落。他的脸如同揉皱的劣质皮革,布满深壑般的皱纹和灰褐色的老年斑,几缕黏腻的灰白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浑浊发黄的眼珠毫无神采,蒙着一层厚厚的翳。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旧木桨,桨底粘满湿滑的黑泥。他驼着背,每吸一口气,喉咙里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随时会散成一堆朽骨。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匍匐在泥泞中的林默。浑浊的目光茫然扫过空旷的仓库空地,最终停留在远处桥上闪烁的警灯上。凄厉的警笛声让他布满褶皱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悸,他下意识地缩起脖子,仿佛想把自己完全缩进那件破蓑衣里。他拖动那双沾满污泥、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烂草鞋,一步一陷,极其缓慢地向河边一个被几块巨大腐朽浮木勉强遮挡的浅水洼挪去。那里,系着一条船帮朽烂成絮状的小破舢板。
机会!
林默的心脏因极度的紧张而疯狂撞击着肋骨!他猛地吸了一口充满泥腥味的冷空气,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用尽力气,朝着那个佝偻的背影挤出嘶哑到极点的低吼:
“老叔……救命!搭……搭把手!”
声音微弱,如同垂死蚊蝇的振翅。
然而,那佝偻的身影骤然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老船工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球费力地转动着,最终聚焦在林默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波澜,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死水般的麻木,如同两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他就那样定定地站着,雨水顺着蓑衣滴落,破风箱的喘息声在风雨中若断若续。
“银元……我有大洋!”林默急促喘着,艰难地想抬起手比划,剧痛让他只能抽搐了一下,“帮我……离开这……离开码头……”
老船工如同朽木树皮般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那双浑浊的眼,漠然地扫过林默湿透破烂、沾满污泥和血痂的身体,尤其是左肩那处被污水泡得发白的恐怖伤口,随即又缓缓转向河岸警笛喧嚣的方向。接着,他那颗如同朽木疙瘩般的头颅,极其缓慢而沉重地,左右晃动了一下。
拒绝!冰冷的绝望瞬间攥紧了林默的心脏!
“别……别走!”林默的声音因绝望而变得尖利,他徒劳地在泥泞中扭动,“求你了!他们要抓……”
话音未落!
“汪!嗷呜——!!”
一阵凶戾恐怖、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狂暴犬吠,猛地撕裂了连绵雨声和警笛的嘶鸣,如同平地炸雷在仓库区外围轰然响起!声音急速逼近!其间夹杂着人类粗野的吼叫和纷乱沉重的脚步声!
“这边!黑豹嗅到了!快!堵住出口!”
“操他娘的!肯定钻这烂仓库堆里了!给老子搜!一寸寸翻!”
青帮的爪牙!他们竟动用了嗅探的恶犬!咫尺之遥!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林默眼前一黑,最后的生路断绝!他猛地扭头望向仓库深处那黑暗的洞口,又绝望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却无法泅渡的浑浊河水。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寒冷剧烈抖动,牙齿碰撞如密鼓。
那个僵立在泥泞中的佝偻身影,在听到那狂暴的狗吠和吼叫的瞬间,如同被来自九幽的寒气瞬间冻结!那双浑浊眼珠里麻木的死寂,骤然被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刻骨的恐惧所撕碎!那是对某种烙印在骨髓里的恐怖存在的本能反应!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被扼住喉咙的抽气声从他枯槁的喉管挤出。他那双陷在烂泥里的脚,如同两根腐朽的木桩,死死钉在原地,剧烈地筛糠般抖动起来!
林默甚至清晰地看到,老船工攥着旧木桨的那只枯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尸般的青白色,整条手臂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
“是青帮……青帮的‘嚼骨獒’……”老船工的声音如同砂轮打磨骨头,嘶哑、破碎,每个音节都浸透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冰冷的恨毒。他那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犬吠声传来的方向,呆滞的瞳孔深处,似乎有血色的画面在翻腾。“春……春生娃儿……就是……就是被这群瘟神……活活……”
话语被剧烈的恐惧掐断。他那枯槁的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但就在这极致的恐惧深渊里,他那双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向林默!眼神复杂到极点,交织着挣扎、恐惧,然而最终,却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决绝!一种被逼至绝境、玉石俱焚的疯狂!
“过……过来!”老船工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啸!他拼尽残力,用那根沉重的旧木桨,颤抖却坚定地指向刚才他钻出的那个角落里的、那扇低矮歪斜的破铁门!“快!爬……爬进去!闭紧嘴!别响!”
一线生机如同黑暗中的闪电!林默的心脏几乎炸裂!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他榨干体内最后的气力,无视左肩如同被巨石碾碎的剧痛,在冰冷的泥泞中疯狂扭动、向前扑爬!泥浆四溅!
老船工佝偻着背,如同一个陈朽的提线木偶,异常僵硬却又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用肩膀死死抵住那扇沉重破败的小铁门,为林默撑开那狭窄得令人窒息的缝隙!
林默的身体带着冰冷的泥浆和浓重的血腥气,几乎是翻滚着从那狭窄的门缝里撞了进去!门内,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霉烂、陈年铁锈和朽木腐败的气息,如同封闭千年的棺椁骤然开启,汹涌地将他淹没!
“快……关门!”林默摔在门内冰冷坚硬、布满灰尘和碎屑的地上,嘶声低吼。
老船工浑浊的眼珠最后瞥向仓库区入口——几条壮硕如牛犊、皮毛油亮的黑色恶犬身影在雨雾中已清晰可见,猩红的舌头滴着涎水,狂暴的吠叫如同地狱的丧钟!他枯槁的脸上最后一点生气瞬间褪尽,猛地用尽残躯之力,将那沉重的破铁门狠狠往里一拉!
“嘭!”
一声闷响!门框上沉积的厚重灰尘簌簌落下!
几乎同时!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空气!子弹尖啸着啄在铁门外侧的砖墙上!
“噗嗤!”
砖屑混合着湿泥爆开!几颗滚烫的碎石携着厉风穿过狭窄的门缝,狠狠射在林默蜷缩的身体旁!
“操!那边!门动过!围上去!”青帮打手凶狠的咆哮混合着恶犬狂吠的声浪,穿透薄薄的门板!
门内,是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门外,恶犬的狂吠、打手粗暴的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薄弱的堤岸!沉重的木桨拖过湿泥的声音,在枪声和狗吠的间隙里微弱地响起,随即被恶犬兴奋的狂吠彻底吞噬。
“嗬……嗬……丫……头……”压抑到扭曲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悲鸣,夹杂着几个模糊的音节。
“扑通!”沉闷的落水声!
紧接着是几条恶犬兴奋到癫狂的扑腾、撕扯和呜呜的低咆!
“妈的!是个老帮菜!”
“呸!晦气!肉都馊了!搜!那小子肯定在附近!翻遍耗子洞也得揪出来!”
门内的黑暗浓重得如同凝固的沥青,冰冷刺骨。林默蜷缩在布满金属碎屑和厚厚灰尘的地上,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才将那撕裂心肺的悲鸣堵在喉咙深处。滚烫的液体混着冰冷的泥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他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深深陷入皮肉,留下渗血的凹痕。露露的血衣、老船工枯槁的脸……在黑暗中反复闪现。门外的喧嚣还在肆虐——翻箱倒柜的砸击声、木料被撕裂的爆响、恶犬狂暴的刨挖和低吼,隔着门板,如同地狱的刑具反复折磨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死死捂住嘴,肺部因压抑的喘息和焚烧般的悲痛而灼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郁的锈腥味。身体蜷缩成团,冰冷尖锐的金属碎片硌着肋骨,伤口的剧痛近乎麻木。
不知多久,外面的搜索声和犬吠声终于变得稀疏,似乎朝着仓库区深处去了。
林默紧绷如铁的筋肉微微松弛一丝。他艰难地喘息,试图平复几乎炸裂的胸腔。不能停!暂时的喘息之地绝非久留之所!青帮的恶犬嗅迹如魔,随时可能回返!地图上的标识……露露用血勾勒出的那条指向未知的虚线……他清晰地记得,那虚线的终点,似乎就在这片库区的最深处,靠近另一条支流汇入点的方位!
他强迫自己冷静,忍着剧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指尖触到的全是冰冷坚硬、布满锋利棱角和粗粝锈皮的金属——断裂的链条、变形的角铁、扭曲的废弃阀门……这里像一个废弃的钢铁坟场。空气污浊,浓重的霉烂和机油腐败的气味令人窒息。
他极其谨慎地挪动身体,避开那些尖锐的障碍,像盲眼的鼹鼠向着黑暗深处一点点探去。脚下的地面冰冷坚硬,是粗糙的水泥。大约挪动了六七米,指尖突然触到一片冰冷粗糙的平面——墙壁!他顺着墙壁摸索,覆盖着厚厚一层粉尘。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是锈蚀的齿轮被强行撼动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在死寂的黑暗深处极其突兀地钻进林默的耳朵!不是来自门外,而是……来自他正前方墙壁内侧的某个地方!
林默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心脏骤然停跳!他死死屏住呼吸,身体如同冻结的冰雕,连最细微的颤抖都强行压制!浓重的黑暗将听觉放大到极致。
那声音,消失了。死寂重新笼罩。
然而,仅仅过了几秒。
“嘶……咔……”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幽幽响起。这一次,更清晰,更近。仿佛就在这堵厚重的墙壁之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缓缓苏醒!
喜欢民国英雄喋血上海滩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民国英雄喋血上海滩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