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清观出来，天光已然大亮。
车迟国的大街上，在经历了一夜的动荡后，正缓缓恢复着生气。
李道兴的心情却无波澜。
那三头蠢妖的冥顽不灵，让他感到心累乏味。
回到驿馆，他本打算回房补个觉，却瞥见唐僧的房门虚掩着。
里面空无一人。
李道兴眉梢一挑，信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桌案上的经书被撕得粉碎，残破的纸屑铺了满地。
那串日夜不离身的念珠也断了，珠子滚得到处都是，无声控诉着主人昨夜的挣扎与崩溃。
“师父呢？”
孙悟空跟着窜了进来，猴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
“不好！师父怕是想不开！”
猪八戒也慌了神，手里的宝贝葫芦都差点脱手。
“这可咋整？师父他老人家……不会是去寻短见了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
李道兴的声音冰冷，打断了八戒的揣测。
“他不是去寻死。”
他的目光扫过一地狼藉，语气笃定。
“他是去寻找答案了。”
李道兴弯腰，从地上捡起一角撕碎的经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指尖发力，将那纸片碾成了齑粉。
“走，找人。”
三人出了驿馆，很快融入了车迟国清晨熙攘的街道。
不得不说，三妖经营二十年，此地市井倒也繁华。
街道两旁，商贩的叫卖声与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满是鲜活的人间烟火。
孙悟空火眼金睛一扫，视线便定格在了一个偏僻的巷口。
那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唐僧换下了光彩夺目的锦斓袈裟，只着一身洗得泛白的灰色僧袍。
他没有念经，也没有化缘。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巷口，身形僵直，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漠然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似在看每一个人，又似谁都没有看。
“师父！”
孙悟空一个筋斗云翻过去，稳稳落在唐僧面前。
唐僧的眼珠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他身上。
“悟空。”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透着一股浓重的死气。
恰在此时，巷子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一脚踹翻了一个卖炊饼老汉的担子，滚烫的炊饼落了一地，沾满尘土。
“老东西！这个月的孝敬钱呢？以为躲在这老子就找不到了？”
壮汉凶神恶煞，唾沫星子喷了老汉一脸。
老汉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地哀求。
“大爷，实在是……实在是拿不出来了！求您高抬贵手，再宽限几日吧！”
“宽限？老子宽限你，谁他娘的来宽限老子！”
壮汉怒吼着，又是一脚，狠狠踹在老汉心口。
老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蜷缩在地，痛苦地抽搐起来。
周围的百姓敢怒不敢言，纷纷退避三舍，生怕惹祸上身。
孙悟空看得怒火中烧，一把抓起金箍棒便要冲上前。
“呔！哪来的泼皮，敢在你孙爷爷面前行凶！”
“等等。”
李道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平静却不容置喙。
他伸手拦住孙悟空，示意他别动。
他的视线，如鹰隼般牢牢锁定在唐僧身上。
此刻的唐僧，依旧面无表情。
但他藏在袖中的手，却开始微微颤抖。
他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睛里，不知何时，悄然燃起了一簇幽暗的火苗。
他看着地上呻吟的老汉，又看看那个耀武扬威的壮汉。
他没有念诵佛号。
也没有开口说什么慈悲为怀。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过去只懂得合十、只懂得捧经的手，此刻，却紧紧握住了腰间悬挂的一样东西。
李道兴的天子剑！
他竟不知何时，从李道兴的房中，将这柄象征着人道皇权的杀伐之剑，拿了出来！
“找死！”
那壮汉见无人敢管，愈发嚣张，竟从地上捡起一块沾满泥水的炊饼，狞笑着要往老汉嘴里塞。
“给老子吃下去！”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骤然炸响！
一道森然的寒光，划破了巷口的阴暗！
唐僧，拔剑了！
他握剑的姿势很生涩，甚至有些可笑。
但他身上爆发出的气息，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恐怖！
那不是圣僧的慈悲，亦非凡人的愤怒。
那是一种古老的，漠然的，视万物为刍狗的暴戾！
他眉心处那点猩红的朱砂印记，再次亮起，妖异得几欲滴血！
那壮汉只觉得脖颈一凉，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将他彻底笼罩。
他僵在原地，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孙悟空和猪八戒全都看傻了。
师父……这是要杀人？
李道兴的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没有阻止。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像是在欣赏一出期待已久的好戏。
冰冷的剑锋，已经贴上了壮汉的后颈皮肤。
只需轻轻一划，便是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唐僧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他的眼中，一半是焚尽一切的疯狂杀意，另一半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挣扎。
最终，那滔天的杀意，还是被他用某种更深沉的恐惧，强行压了下去。
“当啷。”
天子剑脱手，掉落在地。
唐僧全身的力气瞬间泄尽，踉跄着后退两步，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眼中的红芒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与茫然。
李道兴这才慢悠悠地走上前。
他没有去看那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壮汉，也没有去扶那个瑟瑟发抖的老汉。
他只是捡起地上的天子剑，在手里随意掂了掂。
然后，他走到唐僧面前，将剑柄递还给他。
“拿着。”
唐僧惊恐地看着他，双手乱摇。
“不……不……贫僧不能……”
“为什么不能？”
李道兴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
“刚才那一瞬间，是不是觉得，与其念一万遍经，求那虚无缥缈的佛陀，远不如手里这把剑来得实在？”
唐僧面无血色。
李道兴俯下身，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
“告诉我，圣僧。”
“刚才，你想不想杀了他？”
唐僧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直到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
许久。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李道兴，那双重新变得空洞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李道兴那张带着浅笑的脸。
他用一种被彻底碾碎后又强行拼凑起来的，嘶哑到极致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回答。
“贫僧……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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