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西头的竹林深处,有间废弃的竹屋。近来总有人在寅时听见屋里传出“吱呀”声,像竹榻的榫卯在摩擦,又像有人在榻上翻身,带着股潮湿的霉味,闻着让人脊背发凉。守林人老马说,前几日他去砍竹,看见竹屋的门虚掩着,屋里的竹榻上竟躺着个影子,盖着褪色的蓝布被,可走近一看,榻上空空如也,只有被角沾着几片竹叶,像刚被人压过。
我踏着晨露过去时,竹屋的篱笆门早被虫蛀得只剩半扇,门轴上缠着圈青藤,藤叶上的露水往下滴,在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竹屋的尖顶,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竹腥与腐叶的气息涌出来,墙角的蛛网沾着些灰白的绒毛,细看竟是晒干的苔藓,摸上去脆得一碰就碎。
“这竹屋是三十年前的教书先生住的,”老马蹲在竹榻边,手里捏着块竹片,上面刻着个“墨”字,“先生姓苏,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每天清晨都在院里背书,声音脆得像竹筒敲石头。后来有天突然没了动静,推门进来就见竹榻空着,桌上的砚台还冒着热气,仿佛人刚走。”
竹榻是用楠竹拼的,榻面的竹片被磨得发亮,中间陷下去块,显然常有人躺。我伸手摸了摸,榻面竟带着体温,像刚有人起身。榻边的竹凳上,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底沉着些褐色的渣,闻着有股焦糊味——是没喝完的药渣,里面混着几根干枯的艾草,茎秆上还缠着红线,像被人特意系过。
“苏先生当年生着重病,”住在竹林外的张婆婆拄着竹杖进来,杖头的铜箍在地上敲出笃笃声,“总咳得直不起腰,却不肯歇着,说山里的娃没书读太可怜。有天夜里下大雨,我送药过来,看见他趴在桌上写东西,烛火晃得他影子在墙上抖,像片要掉的叶子。”
话音刚落,竹榻突然“吱呀”响了一声,榻面的竹片竟自己翻转半圈,露出底下的暗格,里面铺着块蓝布,裹着个油布包。打开油布,里面是本泛黄的课本,纸页被虫蛀得全是洞,却还能看清上面的字迹——是苏先生亲手写的《三字经》,笔画工整,只是有些字被水渍晕开,像泪滴过的痕。
课本里夹着张字条,是用炭笔写的:“明日教《劝学》,勿误。”落款日期是苏先生失踪那天。字条背面画着个小小的竹屋,屋前站着个小人,背着书包,手里举着支毛笔,笔尖指向天空,像在写字。
“是狗剩!”老马突然喊道,“当年他是苏先生最疼的学生,总背着个破布包来上课,说长大了要像先生一样教书。苏先生失踪后,狗剩疯了似的在竹林里找,说听见先生在竹榻上喊他背书,可我们谁也没听见。”
竹榻又响了,这次更急,像有人在里面敲门。我把课本放在榻上,突然听见书页“哗啦”翻动,停在《劝学》那页,其中“黑发不知勤学早”几个字,竟渗出些墨绿色的液珠,滴在榻面的竹片上,晕开片青苔,像刚长出的新绿。
“他在等学生。”张婆婆的声音发颤,“苏先生不是走了,是那天夜里咳得厉害,怕耽误上课,就趴在桌上没起来……这竹榻吸了他的魂,他总觉得还没下课,还在等娃们来。”
窗外的竹林突然“沙沙”作响,竹叶飘进屋里,落在课本上,竟慢慢聚成个小人的形状,背着书包,手里举着支用竹枝做的笔,对着课本鞠躬。老马突然捂住嘴,眼泪掉在竹片上:“是狗剩的影子!他前年在城里病死了,临死前还说,要把骨灰撒在竹林里,‘陪先生上课’。”
小人影子走到竹榻边,伸出手,像是要去够课本。竹榻底下的暗格突然弹出支竹笔,笔杆上刻着“赠狗剩”三个字,笔尖还沾着墨,显然是苏先生亲手刻的。小人影子握住竹笔,在空地上写起字来,歪歪扭扭的,正是《劝学》里的句子,写完一句就回头笑一下,像个得到夸奖的孩子。
课本突然自己合上,暗格缓缓关闭,竹榻恢复了原状,只是榻面的竹片上,多了层淡淡的墨香,像刚研过的新墨。老马把油布包小心地收起来,说要在竹屋旁盖间小棚,把课本供在里面,“让先生知道,他的学生没忘,山里的娃现在也有学堂了”。
离开时,晨雾正散,阳光透过竹叶照在竹榻上,榻面的青苔泛着绿光,像块铺在地上的翡翠。张婆婆说,昨夜她听见竹林里有读书声,脆得像竹筒敲石头,“是苏先生在教狗剩背书呢,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得很”。
风掠过竹梢,带着股清苦的竹香,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村里的娃放学回家,背着崭新的书包,蹦蹦跳跳地穿过竹林。我回头望了眼竹屋,门还虚掩着,竹榻上的蓝布被轻轻动了动,像有人替它掖了掖边角,榻边的粗瓷碗里,不知何时多了片新摘的竹叶,在晨光里闪着亮,像枚没写完的句号。
后来听说,每到清晨,竹林里总会飘出墨香,有人看见竹榻上坐着个穿青布衫的影子,手里捧着课本,屋前站着个背着书包的小人,一人一句地读着《劝学》,声音混着竹叶的沙沙声,像首唱了三十年的童谣,温柔得能把露水都焐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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