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丘的喧嚣尘埃落定,霸业的辉煌却仍需现实的经营来巩固。回到临淄的管仲,并未沉浸于盟会的成功,反而以更甚从前的勤谨,投入到政务之中。他深知,盟誓的余音终将消散,唯有实利与德政,方能真正系住人心。
章华台的消息通过隐秘渠道不断传来。楚成王熊恽对葵丘之会的结果震怒异常,视其为齐国公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羞辱。令尹子文再度献计:“齐以虚名笼络中原,我则应以实利破之。彼倡‘无贮粟’,我便广籴粮秣;彼言‘无障谷’,我则疏通水道,低价供给依附于我之邦。且江淮之间,有徐、莒、蔡诸国,虽与齐盟,其心未必无隙。可厚赂其权臣,诱之以利,动之以害,使其阳奉齐而阴附楚,如蛀空巨木,其倒自待时日。”
楚人行动迅捷如风。不久,齐国边境的探报便如雪片般飞入相府:楚国官市大肆收购陈蔡之粮,价格高出市面三成;楚工师督率民夫,开挖邗沟支脉,许诺淮泗小邦共享水利;更有楚商携重金奇货,频繁出入徐、莒等国都,其车马甚至悄然驶入鲁国曲阜的深巷。
“楚人此举,狠辣异常。”隰朋面色凝重地向管仲禀报,“彼以实利动小邦,我若强阻,则违葵丘‘无贮粟’、‘无障谷’之誓,徒损信义。若坐视不理,恐南疆诸国将渐入楚之彀中。”
管仲默然良久,指尖轻轻敲打着案上的地图,最终落在“鲁”国之上。“楚欲以利诱之,我便以利制之。然此利,非金玉之利,乃百工之利,通商之利。”他抬起头,眼中已有决断,“即刻以齐、鲁两国君主之名,于边境重镇甯母(今山东金乡东南)举办百工互市。齐之盐铁、鲁之缟帛、齐之车器、鲁之梓匠,皆可于此自由贸易,减税三成。并邀卫、郑、宋之商贾前来。我要让天下皆知,依附齐盟,所得之利,远胜楚人区区贿赂。”
“然鲁国…”隰朋略有迟疑,“鲁人素重礼仪,恐鄙商事。”
“鲁虽重礼,亦需财用。况其国内权贵,岂无贪利好货之徒?”管仲淡然一笑,“且我闻鲁大夫公孙敖,其族颇营盐业,常苦于楚人压价。可遣精细之人,先与之暗通款曲。”
甯母之会虽无盟誓之隆,却盛况空前。各国商贾云集,货物琳琅满目。齐国主动让利,鲁国贵族眼见实益,亦欣然参与。通往甯母的道路上车马络绎不绝,一片繁荣景象。南疆诸国闻讯,对比楚人需以政治依附换取的有限利益,人心自然权衡。楚人的金帛攻势,在齐国构建的这张互利共赢的商业网络面前,效力大减。
对外风波暂平,管仲的目光转向国内。霸业既成,齐国府库充盈,然奢靡之风亦随之暗长。桓公虽未大肆挥霍,然其宫室用度已渐增,赏赐臣下动辄千金。上行下效,国都临淄城内,贵族竞富,豪奢宴饮之事日增。
一日,管仲于街市巡视,见一老者于寒风中售卖薪柴,衣衫褴褛。问之,乃城郊农户,因赋税徭役沉重,不得已弃农砍薪。管仲默然,归府后即召大司田、大司徒等重臣。
“外患虽亟,内弊为本。”管仲神色严峻,“今府库之财,源于盐铁之利,源于百姓之赋。若上奢靡而下凋敝,譬如蓄水于漏舟,终将倾覆。请诸公随我奏明君上,重申‘相地而衰征’之法,检核田亩,均平赋役,严禁额外摊派。同时,奏请君上颁行《俭约令》,自宫廷始,削减冗费,禁绝长夜之饮、逾制之舆。”
朝堂之上,桓公闻奏,初时面露不豫。正值志得意满之际,却要节用敛奢,颇觉扫兴。然见管仲态度坚决,鲍叔牙、宁戚等老臣亦纷纷附议,言及“民心乃霸业根基”,方才勉强准奏。
《俭约令》颁行,震动临淄。虽贵族间多有怨言,然百姓称颂。管仲更以身作则,其相府用度一减再减,车马服饰皆从简朴。一场可能从内部腐蚀霸业根基的风潮,被暂时遏制。
然而,真正的隐忧,却来自管仲最无法轻易触及的领域——宫闱深处。
桓公年事渐高,诸公子皆已成人。长子公子无亏为卫姬所出,然非嫡子;嫡子公子昭(即后来的齐孝公)贤明有德,颇得管仲、鲍叔牙等重臣青睐,然其母郑姬已逝,失于内援;另有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元等,其母族皆为国中强族,暗结党羽,窥伺储位。
葵丘盟誓中“无易嫡子”的条款,固然是对外宣言,亦是对内的约束。管仲数次向桓公进言,请早定公子昭之位,以安国本。桓公口中应允,却始终未行册立大礼。他晚年愈发沉浸在霸业的荣光中,乐于见到诸子争相讨好,享受那种被需要、被尊崇的感觉,对于那注定要交出权柄的仪式,心存一丝难以言说的拖延与抗拒。
这一日,桓公于苑囿宴请近臣。酒酣耳热之际,公子无亏进献一罕见白狐裘,公子潘献上新得之吴越宝剑,公子商人则召来一支新排练的东夷乐舞,怪力乱神,颇合桓公猎奇之心。唯公子昭默坐一旁,仅依礼敬酒,言谈皆涉农桑政事,在此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桓公抚摸着白狐裘,观看奇舞,大笑开怀,对诸子赏赐无算。席间,他似无意般对身旁的竖貂(宫中宠臣)言道:“诸子皆孝,各有其才,实乃寡人之福也。”此言虽轻,却如冰锥,刺入悄然关注此事的管仲心中。
宴罢,管仲于宫门外追上正要登车的鲍叔牙。月色清冷,映照着两位老友忧虑的面容。
“君上此言…”鲍叔牙叹息摇头,“易储之心虽未明,其意已动。长此以往,国本动摇,祸起萧墙之日不远矣!”
管仲望着巍峨的宫墙,沉默片刻,缓缓道:“霸业之基,在于信,在于义,在于序。对外之盟誓易守,对内之纲常难维。吾等唯有竭尽忠悃,时时劝谏,望君上能以社稷为重…”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罕见的无力感,“此外,需密嘱东宫傅保,务必教导公子昭,谨言慎行,修德增才,毋授人以柄。”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自南门疾驰而入,使者满身风尘,直扑相府。隰朋接过密封军报,拆看之下,脸色骤变,匆匆赶来。
“相国!鲍大夫!”隰朋气息未定,“急报!淮夷勾结徐、莒部分叛臣,突然发难,围攻杞国都城!杞君遣使冒死突围,求救于齐!楚军虽未明动,然探得楚将斗廉已率精兵秘密移驻边境颖水,其意难测!”
南方的烽火,再次猝不及然地燃起,与宫廷内无声的暗流交织在一起,向刚刚平息外患、初整内政的齐国霸业,投下了新的、更加浓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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