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在楚丘城下取得的胜利,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中原大地激荡起层层涟漪。卫国的屈服,不仅意味着楚国北进战略的一根重要支柱已然崩塌,更向所有仍在楚国的威势与晋国的决心之间摇摆不定的诸侯们,展示了一种全新的、强硬的选择。
晋军大营并未因胜利而过度狂欢。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炭火盆中跳跃的火苗,映照着晋文公重耳凝重而疲惫的面庞,以及围坐四周的核心谋臣们——狐偃、赵衰、先轸、胥臣等。卫国的财货与降书就堆放在帐角,却无人多看一眼。
“卫已降,然宋围未解。”晋文公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楚王非但未如我所愿退兵,反而加紧攻打商丘。子玉确是老谋深算,他不与我争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要吞下整个宋国!若商丘城破,宋国覆亡,我即便尽收卫、曹之地,亦失大义,更将面对一个消化了宋国力量、更加强大的楚国。届时,天下诸侯,谁还敢从我抗楚?”
局势清晰得残酷。伐卫救宋的战略,只成功了一半。它展示了晋国的力量和决心,却未能从根本上扭转宋国的危局。楚成王的强硬回应,将难题又抛回了晋国面前:是就此止步,消化战果,坐视宋国灭亡?还是继续前进,与强大的楚军进行一场谁也没有把握的决战?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先轸。这位此前藉藉无名、却在伐卫之役中展现出卓越军事眼光和决断力的将领,已然成为军中的核心智囊。
先轸的目光凝视着铺在案上的粗糙地图,手指从“楚丘”缓缓南移,划过一片空白,最终重重地点在“商丘”之上。
“主公,诸位大夫,”先轸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楚王不退,乃因他认定我军不敢,亦不能与之决战。我军长途奔袭,虽得卫资,然士卒疲敝;楚军以逸待劳,势大根深。若正面驰援商丘,我军胜算不足三成。”
帐内一片沉寂。这是冷酷的现实。
“然而,”先轸话锋一转,手指猛地从商丘向西南方向划去,直指楚国本土,“楚军之胆,在其国力;楚军之魂,在其王旗;楚军之命门,在其粮道与腹地!楚人倾国之力北略中原,其国内必然空虚!其所恃者,无非是淮泗诸侯的供应与江汉的根基。”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我请命,率一支精锐轻骑,不从卫地南下,而是西出棘津(黄河渡口),绕道王畿雒邑之郊,沿嵩山余脉,经故郑国通道,以最快速度直插楚国腹地!攻其必救之处——申、息之地,甚至威逼方城!”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连狐偃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千里奔袭?深入楚境?”赵衰失声道,“先轸大夫,此计太过行险!我军兵力本就不如楚军,再分兵千里,一旦被楚军察觉围堵,必将全军覆没!且路途遥远,地形复杂,如何保障补给?如何隐匿行踪?”
“正是要行险!”先轸断然道,“楚王子玉,绝不会料到我们敢如此用兵!他认定我军必救商丘,目光皆聚焦于宋卫之间。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直捣其家园!此举有三大利:其一,攻其所必救,楚王闻听腹地遇袭,必惊惶回师,商丘之围自解,此乃‘围魏救赵’之策!其二,避实击虚,以我一支偏师,调动楚国数十万大军,使其疲于奔命,挫其锐气。其三,向天下彰显我晋国不仅有堂堂之师,更有雷霆万钧之奇谋,可败强楚于千里之外!”
他看向晋文公,目光炽热:“主公,此战,不求占领楚地,不求歼灭多少楚军,只求一字——快!如惊雷乍起,震骇楚廷,迫其回军!只要楚军主力一动,阵脚必乱,届时,我军主力可从容南下,于中途择地利以邀击,或可收全功!”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的噼啪声。这是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成功了,将是名垂青史的经典之战;失败了,晋国刚刚凝聚起的霸业雏形可能顷刻崩塌。
狐偃缓缓捋须,眼中精光闪烁,他缓缓开口:“先轸之策,虽险,却直指要害。楚人骄横,确不会防备此着。然,此策关键,在于领军之将。需有万夫不当之勇,需有临机决断之智,需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胆魄,更需有对主公绝对的忠诚,纵深入死地,亦不改其志。”他的目光落在了先轸身上。
晋文公闭上了眼睛,眼前闪过流亡十九年的种种艰辛,闪过齐桓霸业崩塌的惨状,闪过宋襄公血染泓水的悲凉,最终,定格在舅父狐偃和诸位贤臣期盼的目光上。霸业,从来不是稳妥得来的。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善!就依先轸之策!”
他站起身,拿起案上的虎符,郑重地交给先轸:“予你战车百乘,精锐甲士三千,皆选善骑射、能奔袭之劲卒。许你临机专断之权!此行,你非为我晋国一偏师,乃是为我华夏存续,射出的一支鸣镝!功成之日,卿当为首功!”
“臣,万死不辞!”先轸单膝跪地,接过虎符,声音斩钉截铁。
当夜,晋军大营中,一支精兵被秘密挑选出来。没有任何战前动员,没有多余的辎重。每人携带十日干粮,检查兵器马匹。子时刚过,营地侧门悄然打开,这支军队如同暗夜中流淌的黑色溪流,无声无息地向西奔去,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先轸一马当先,他的表情冷峻如铁。他知道肩上担子的重量,也知道此行的九死一生。但他心中毫无畏惧,只有一种即将搅动天下风云的激昂。地图上的山川河流早已刻在他的脑中,他选择的是一条几乎被遗忘的、穿越山林与沼泽的古老商道,虽难行,却最能出敌不意。
与此同时,晋军主力在狐偃、栾枝等人的指挥下,大张旗鼓地拔营,作出缓缓向南推进,似乎要步步为营、前往商丘与楚军决战的姿态,以吸引楚军的所有注意力。
商丘城外,楚军营垒连绵数十里,望不到尽头。持续的攻城战让城墙内外皆化为一片焦土。雨水混合着血水,在泥泞中流淌。楚军的攻势一波猛似一波,云车、冲车、抛石机日夜不停地轰击着已是千疮百孔的城墙。
宋成公与公孙固站在残破的城楼上,甲胄上满是血污和泥点。守城的士卒个个面带菜色,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绝望,但依然在咬牙坚持。每一次击退楚军的进攻,都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晋侯已破卫……为何……为何楚军还不退?”宋成公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埋怨。晋国胜利的消息曾带来短暂的希望,但楚军愈发疯狂的进攻,却将这希望碾得粉碎。
公孙固扶住垛口,望着城外如蚁群般的楚军,沉声道:“君上,楚王这是铁了心要先灭我宋国,再回头与晋国决战。他在赌,赌晋军不敢立刻来救,赌我商丘先支撑不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但我们不能放弃!晋军既已动,天下大势已在流转!多守一日,便多一分变数!也许……转机就在眼前!”
他的话像是在鼓励宋成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然而,转机在哪里?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楚军和连绵的阴雨。
与商丘的惨烈形成对比,楚军大营中,弥漫着一种志在必得的骄躁气氛。
中军大帐内,楚成王正设宴款待众将。酒肉香气驱散了雨天的阴冷。楚成王举爵,志得意满:“重耳小子,侥幸得卫,便以为可与我大楚争锋?殊不知,这中原霸主,岂是那般好当的?待我破了商丘,尽收宋地,携大胜之威北上去寻他,看他还能嚣张几时!”
众将轰然应诺,纷纷谀词如潮。唯有令尹子文,眉宇间隐有一丝忧虑。他放下酒爵,缓声道:“大王,晋军动向诡异。其虽南来,却行进迟缓,似在等待什么。重耳及其臣属,皆非庸碌之辈,不可不防其诡计。臣建议,应多派探马,广布耳目,不仅探查晋军主力,对其侧翼乃至后方,亦需加强警戒,尤其是西面……”
“令尹多虑了!”大将斗椒哈哈大笑,声震帐篷,“晋军远来,人困马乏,岂敢分兵?西面?莫非他们还能飞过雒邑,飞过群山,来打我楚国不成?我看他们是怕了我军兵威,故而逡巡不前!待商丘城破,我军正好以逸待劳,一举击溃之!”
楚成王闻言亦是莞尔,觉得子文太过谨慎:“令尹老成谋国,言之有理。不过,斗椒将军所言,亦非虚言。晋军新立,能有多少兵力与我纠缠?探马之事,依你之意去办便是,但大军重心,仍在于尽快攻克商丘!”他并未真正将子文的警告放在心上。
子文心中暗叹,却也无法再劝。楚军的骄气已然养成,非言语所能轻易扭转。他只希望,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先轸率领的奇兵,正在崇山峻岭间艰难跋涉。他们遇山开路,遇水搭桥,日夜兼程。士卒们的脚磨破了,战马累垮了,便换乘备用马匹,甚至弃车步行。所有人的心中都绷紧了一根弦,只闻风声、雨声、和急促的喘息声。
先轸不断派出最机警的斥候前出侦查,清除可能遇到的楚军零星哨卡,确保行踪绝不泄露。
第七日黄昏,大军终于穿出最后一道山隘。眼前地势豁然开朗,一片富庶的平原展现在眼前,远处甚至能看到袅袅炊烟。
一名熟悉地形的向导激动地指着前方,压低声音对先轸道:“将军,此地已属申国故地!前方百里,便是缯关!过了缯关,便是楚国的核心之地了!”
先?勒住战马,极目远眺。多日的风餐露宿让他显得消瘦却更加精悍,眼中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熊熊火焰。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楚国土地特有的湿润气息。
“传令!”他的声音因缺水而沙哑,却带着无可置疑的决断,“全军休整一个时辰!饱餐战饭,检查兵器盔甲!今夜子时,突袭缯关!我要让楚国的烽火,在今夜燃起!”
他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一道闪电恰好划破天际,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
轰隆隆——雷声从天边滚过,由远及近,仿佛战鼓敲响。
惊雷,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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