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的廊庑在炽热的日头下投下整齐的阴影,庭院里一丝风也无。福伯踏着无声却极稳的步子,悄然回到了灯火通明、饭菜香气已然氤氲的饭厅。他在风烈身侧两步处停下,躬身行礼,声音依旧平缓低沉,不带一丝涟漪,却清晰地传递着那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
“老爷,少爷说他已经在房中用过了,就不来同席了。”
福伯的话音落下,厅内有一瞬奇异的安静。风烈捻着玉箸的手指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落和无奈。他轻叹口气,那叹息声带着一位父亲被子女婉拒时特有的复杂情绪:
“得……”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三分遗憾,七分对儿子固执的了然,“这小兔崽子,真真是没这个口福。我还特意……”
他抬眼看着眼前摆得满满当当的紫檀木嵌螺钿大圆桌,尤其指了指靠近他那边的几道精致的炖盅和羹肴,“吩咐后厨房,费了心思,专门做了这几样他最爱的。小火慢煨的时辰都掐着点儿呢……”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正襟危“坐”在对面、眼神时不时飘向那几道少爷菜的王猛,带着点调侃的意味,“这下可好,白白便宜你这小子了!”
王猛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机会?他那张脸立刻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眼睛贼亮地锁定那几道传说中的“少爷专享”,嘴上却说得无比诚恳:
“老爷您一百个放心!少……少爷那份心意,末将心领神会了!这几道好菜,包在我身上!我保管替少爷吃得干干净净,一滴汤水,一粒米都绝不浪费,定不负老爷您的厚意和后厨师傅的功夫!”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喉结也上下滑动了一下,那副饿虎扑食却又强装客气的模样,实在引人发噱。
风烈看着他那副毫不掩饰的馋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不再看王猛,目光转向侍立在身后,如同古树扎根般的福伯。厅堂内的气氛虽因少爷缺席而略有一丝沉滞,但风烈的语气随即恢复了家主应有的平稳与周全:
“老福,” 他唤道,“太奶奶和夫人那边的膳食,都已妥当了?”
福伯闻声,再次微微欠身,一丝不苟地汇报:
“回禀老爷,都已差贴身的大丫鬟按照太奶奶素喜的时令鲜美、夫人偏好的清软淡雅,仔细分装妥帖,用温笼提盒盛着,按时送过去了。”
他的回答精准、简练,每个字都透出多年老管家刻在骨子里的严谨。这不仅仅是送饭,更是尊卑有序、家规严整的体现。
风烈听完,满意地点点头。他执起桌上温润的银箸,目光扫过全桌,沉声道:
“那好。”
银箸在明亮的灯光下闪过一道微光。
“开饭吧。”
他的声音落下,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王猛几乎是立刻响应,那速度比他麾下最利索的兵还快,一双筷子精准而迅疾地伸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大块油亮亮的红烧肉。动作之大,带着风卷残云的架势,只差没喊出那句在军营里最常说的——“开抢!” 饭桌上的气氛,终于在这位“替少爷吃饭”的猛将带领下,变得活络而喧腾起来。
午膳的余味尚在厅堂中飘散,杯盘碗盏已被手脚麻利的丫鬟们悄然撤下。风烈将军斜倚在太师椅宽厚的扶手上,一手揉着吃得有些发胀的胃,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挥了挥,像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
“行了行了,王猛!你这张脸,我今儿是看够了!瞧你那吃相,活像饿了三天的饕餮转世!赶紧的,收拾收拾,麻溜儿给我滚蛋!省得我瞅着你这副‘贪婪’的尊容,回头连午觉都睡不踏实!”
王猛刚灌下最后一口汤,正心满意足地抹着嘴,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嘿嘿直乐,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满是油光和得意:
“嘿嘿,老爷您这是嫉妒!嫉妒末将胃口好,能吃能干!” 他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鼓胀的肚子,发出沉闷的响声。
风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目光随即落在一旁站得笔直、努力想缩小存在感的王洛身上。少年脸上还带着点饭后的红晕,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风烈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嘴角甚至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不过嘛……” 他拖长了语调,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你家这小子,倒是不错!看着就顺眼!比他那个五大三粗、吃相粗鄙的爹强多了!” 他毫不客气地贬低着王猛,却毫不吝啬对王洛的夸奖,“模样周正,眼神也亮堂,是个好苗子。”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如同厅堂里一根沉默柱石般侍立的福伯,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福,” 他唤道,“你亲自带这小家伙去少爷那儿一趟。正儿一个人在房里闷着也不是事儿,让这小洛儿去陪他说说话,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年轻人,总该有点伴儿。”
王猛一听,眼睛瞬间亮得像点了两盏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强压下心头的狂喜,赶紧一步跨到儿子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王洛单薄的肩膀上,差点把少年拍个趔趄趄:
“臭小子!听见没?!老爷和福管家给你天大的恩典!到了少爷跟前,给老子把皮绷紧了!手脚放勤快些!眼睛放亮堂些!少爷叫你往东,你敢往西瞧一眼,老子回去打断你的腿!听见没有?!” 他嗓门洪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洛脸上,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与其说是嘱咐,不如说是威胁。
王洛被拍得肩膀生疼,却不敢揉,只能挺直腰板,小脸绷得紧紧的,大声应道:“是!爹!孩儿记住了!”
“行了行了!少在这儿耍威风!” 风烈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得嘞!末将告退!” 王猛咧嘴一笑,对着风烈抱拳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又对着福伯恭敬地躬了躬身,这才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那背影都透着得意劲儿。
厅堂里只剩下风烈、福伯和王洛三人。空气似乎都安静了几分。福伯那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在王洛身上,虽无言语,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少年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站得更直了。
福伯微微侧身,对着王洛,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跟我来。”
说罢,他转身,迈着无声却极稳的步子,率先向厅外走去。王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和激动,连忙小跑着跟上,像一只紧张又兴奋的小兽,紧紧跟在那道沉默而高大的背影之后,消失在通往少爷院落的回廊深处。
风烈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感叹道:“年轻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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