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暖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润,拂过王府后园。
竹床上的李航袒露着精壮的胸膛,衣带松散,闭目假寐,仿佛沉浸在这难得的慵懒午后。谢明思沉稳的脚步声打破宁静,带来远方的尘埃与算计。
“王爷,姜氏还是不愿归附。”谢明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微醺的空气,“听永安的眼线密报,姜寅那老匹夫,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已经规划回乡了。”
李航眼皮未抬,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
“噢?鉴微?你回来了?”
他仿佛刚从浅梦中抽离,带着一丝惺忪。
“是,王爷,今晨到的临安。”谢明思微微垂首,目光避开王爷的随意,恭敬回道,“西边昌都的谈判,很是顺利。”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吴一波那头犟牛,终究是低头了。赣江为界,互不侵扰,昌都、吉安、袁州、临江等地归他;鄱阳平原,抚州、建昌、广信三府,连同通往闽浙的咽喉要道,尽归王爷!明里或有小摩擦,暗里结为攻守同盟,共抗朝廷!”
李航终于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哪里还有半分睡意,精光如电。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若再硬撑下去,等朝廷缓过气,或是本王腾出手来,他那颗牛头,就该挂在昌都城楼上了。”
他坐起身,随意拢了拢衣襟,眼神转向谢明思,“姜家…哼,不识抬举。姜寅这老棺材瓤子一咽气,便是姜家满门绝路之时。鉴微,此事你亲自督办。”
谢明思心头一凛,面上却无波澜:“属下明白。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不。”李航抬手,指尖在空中虚点,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留一丝血脉。挑个最不成器、最易操控的姜家幼子。
姜家的盐引、漕运、海贸份额,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私港、船队…肥肉太大,一家独吞吃相太难看,也容易噎着。
你暗中扶持一个与姜家规模相仿、又足够听话的家族,比如…扬州江氏?让他们顶替姜家的位置,分润利益,做我们在淮海的傀儡。记住,要快,要干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遵命!”谢明思深深一躬。王爷的手段,从来都是恩威并施,雷霆雨露。扶持新贵,既是利益再分配,也是给其他观望的淮海豪族一个明确的信号和榜样。
他随即补充道:“姜寅于永安病榻缠绵,京口姜家府中暗流涌动,几个儿子争权夺利,正是下手良机。属下这就去安排‘七盏灯’。”
“七盏灯”是李航麾下一支极其隐秘、专司刺杀、渗透、颠覆的死士力量,如同暗夜中的七点幽火,索命无形。谢明思亲自掌管,此名一出,姜家的命运已然注定。
李航点点头,不再多言,目光投向园中葱郁的草木,眼神却已穿透亭台楼阁,落向更远的江山。
赣江以东稳入囊中,淮海钉子即将拔除,夷州稳固如磐石,东南人心归附…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声号角。
数日后,夜沉如墨。
临安王府深处,地面之下。一条幽深曲折的石阶通往一个绝对隐秘的所在。空气冰凉,带着泥土和石壁特有的潮气与霉味,隔绝了地面上所有的喧嚣与灯火。
这里是李航真正的核心决策之地,知晓其存在者,不过寥寥数十人。
此刻,巨大的地下密室空旷得令人心悸。没有窗户,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冰冷的石壁和穹顶。
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唯有密室中央,一座巨大的青铜灯台静静矗立,其上七盏造型古朴的油灯尚未点燃,如同蛰伏的凶兽之瞳。
“嚓。”
一声轻微的火石摩擦声响起,一点微弱的火苗跳跃而出,点燃了灯台上第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瞬间撕开浓重的黑暗,勉强照亮了灯台周围一圈肃立的身影。
数十名心腹重臣,如同从幽冥中浮现的雕像,无声无息地站立在摇曳的光影边缘。
他们身着便服,但每一个人的眼神都锐利如鹰隼,身上散发着各自独特的气势,但也都向着七星灯的方向臣服。
「江浙巡抚」梁琰绍、「江浙水师参将」周猛、「东南盐政巡检使」何文镜、「东南盐运督理大使」罗擎敏、「江浙布政使司经历使」张玄素、「闽福水师总兵官」林桐、「江浙水师都督」欧荃、「淮海布政使」袁凯等,及数位掌控庞大财源的东南豪商领袖——
东唐势力范围内,军政财谍,所有核心支柱的掌舵人,除去各地驻守外,一一在此。
「王府长史」谢明思手持火折,依次点亮其余六盏灯。
七盏灯火交相辉映,昏黄的光晕扩大,勉强勾勒出密室的大致轮廓,也将每个人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更添几分肃杀与神秘。灯油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成了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
李航的身影,出现在灯台之后。他未着王袍,仅是一身淡黄色劲装,腰束皮带,身姿挺拔如松。
在七盏跳跃火光的映衬下,他的面容一半隐于阴影,一半被镀上暖黄的光晕,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深渊,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
没有寒暄,没有开场,他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直接撞入每个人的耳膜,在石壁间隐隐回荡:
“诸位。”
仅仅两个字,便让密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屏住。
“江浙,是我等根基,铁桶一块,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李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闽福,亦尽在掌握,海疆万里,尽为我用!”
他目光如电,射向掌管水师的欧荃,
“卓蕤,夷州之胜,打得漂亮!然水师之利,犹有不足。本王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整合各地船厂、闽浙工匠,仿赵佳锐‘定海蛟’之制,更要超越之!打造真正的海上巨舰!
钱粮,要多少,给多少!人不够,去抓,去抢!三个月内,我要看到能横行大洋的铁甲舰队雏形!”
欧荃身躯一震,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抱拳低吼:“末将领命!必不负王爷重托!”
李航的目光移开,落在掌管财政的几位豪商巨贾身上:
“钱,是兵马的胆魄!夷州蔗糖、闽浙丝绸、茶叶、瓷器,淮海未来的盐利漕运…所有贸易通道,必须牢牢掌控,利润最大化!
本王许你们专营之权,许你们更大的海贸份额,甚至…未来许你们专督专办!但有一条!”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谁敢中饱私囊,坏我大计,姜家,就会是你们的后果!”
几位豪商代表冷汗涔涔而下,连忙躬身:“愿为王爷效死!肝脑涂地,不敢有私!”
“兵马!”李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本王决意,正式整编三军!”
“其一,‘海龙营’!”他指向欧荃,“统辖所有水师舰船,主责海上出击、海防守备、护航商路,兼控东南各省!欧荃为海龙都督!”
“其二,‘天策营’!”李航的目光扫过几位身材魁梧、煞气最重的将领,“此为野战精锐!步骑混编,甲胄精良,兵器优先配给!主责攻城拔寨,野战歼敌!目标——北上西进!
营主之位…”他略一停顿,最终落在一个面容刚毅、眼神沉静如渊的青年身上,“周俊!由你担纲!”
周俊新近升任「江浙戍卫将军」,素以沉稳勇健着称,今日又兼理天策营事务,当真是风光无限。他跨前一步,单膝跪地,甲胄铿锵:“末将周俊,领命!必为王上扫平前路!”
“其三,‘靖安营’!”李航看向几位气质相对内敛,但目光同样精明的将领,“此营主责江浙、闽福、赣东、淮海等已掌控地域之守备、弹压、治安!兵员可稍次,但务必忠诚可靠,能稳控地方!靖安都督…谢明思!”
谢明思并未着甲,一身文士袍,此刻也单膝跪地,声音沉稳:“属下领命!必保王爷后方无忧!”
三营分立,职责清晰,权力架构瞬间明朗。海龙掌海,天策主攻,靖安保境。众心腹眼中都燃起火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争霸天下的战争机器,正式启动!
“粮饷!”李航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算盘珠在敲打,“天策营,优先供应!海龙营次之,靖安营再次之!所有府库、粮仓,由五德统一调度,鉴微一一监查!谁敢克扣拖延,延误军机,斩立决!”
张玄素与谢明思同时躬身:“遵命!”
“至于淮海…”李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玩味与冷酷,“姜寅一死,‘七盏灯’即刻动手。扶持江家上位,接手姜家一切。同时,传令靖安营一部,秘密向淮海边界渗透。名义上,是‘协防’地方,以防流寇。实际上…”
他冷笑一声,“是给那位不老实的淮海林仕焘,还有他背后那位‘镇海蛟龙’赵佳锐,提个醒!告诉他们,眼睛,别瞪得太大,手,也别伸得太长!赣江以东,是本王的地盘!淮海的盐利漕运,未来也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他们若敢轻举妄动,先想想姜家的下场,再掂量掂量,他们那点人马,够不够本王的天策营塞牙缝!”
提及赵佳锐,李航眼中寒芒爆射,那艘被摆放在他书案上的“定海蛟”模型仿佛又刺痛了他的神经。他猛地一拍身旁冰冷的石壁,声音陡然变得激昂而充满压迫感:
“时机已至!朝廷昏聩,主少国疑,四方烽烟!吴逆在西南苟延残喘,正是我等北望中原,澄清玉宇之时!”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本王决意,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号!待淮海事定,粮饷齐备,天策营磨利爪牙之日,便是大军北进,饮马长江,剑指永安之时!”
“清君侧!靖国难!”密室中,压抑的狂热瞬间被点燃,数十名心腹重臣,无论文武,齐齐单膝跪地,低沉的吼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在封闭的地下空间内激荡回响,震得灯火摇曳。
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权力、对功业、对追随眼前这位枭雄开创新朝的无限渴望。
李航站在七盏跳跃的灯火中央,黄袍沾地,仿佛统御中土的帝王。他感受着脚下地面的震动,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杀伐决断之气,胸中那团逐鹿天下的野心之火,从未如此刻般炽烈燃烧。
“都去准备吧。”他最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雍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今日之言,出此室,入尔心,若有半字泄露…诛九族!”
“谨遵王命!”众人轰然应诺,随即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依次退入黑暗的甬道,消失不见。
谢明思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吹熄了灯台中央的主灯,密室再次陷入浓稠的黑暗,只余边缘几点微弱的灯火如同鬼火般摇曳。
李航独自站在绝对的黑暗中,负手而立。石壁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他缓缓抬起手,在虚空中猛地一握,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江山权柄彻底攥入掌心。
黑暗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志在必得的弧度。
“赵佳锐…等着。待本王大军北进之日,第一个要拔掉的钉子,就是你这条盘踞苏州、碍手碍脚的看门狗!本王要让你亲眼看着,你那引以为傲的‘定海蛟’,是如何在本王的巨舰面前,粉身碎骨,葬身鱼腹。”
无声的誓言在黑暗中回荡。江南初夏潮湿的空气,似乎已提前嗅到了浓烈的血腥与战火的气息。棋盘已布,杀局将启。东唐王李航,这头蛰伏东南多年的潜龙,终于亮出了它足以撕裂苍穹的爪牙。
几日后,苏州。
赵佳锐一身常服,立于临窗的巨大海图前,手指正点在一处标注着复杂水文符号的航道上。窗外,是繁忙的军港,他麾下东海水师的樯橹如林,旗帜鲜明。
那份来自临安的、关于王府近期异常动向的密报,正静静地躺在他身后的书案上。
“大人,”一名亲信参将快步走入,低声道,“淮海那边传来急讯。归乡养病的姜寅…昨夜丑时,殁了。”
赵佳锐点在海图上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参将继续道:“紧接着,姜府大乱。其长子、三子及其心腹党羽,连同护卫家丁近百口…一夜之间,暴毙!死状…极其诡异,多为中毒、暗杀,府内竟无激烈打斗痕迹!只有…只有姜寅那个年方七岁、素有痴傻之名的幼孙姜平,安然无恙。
姜午府上也是混乱一片,主系大多失了踪迹。「闫阳伯」姜承胤府邸大门紧闭,应当是无事发生。今晨,江家家主江康年已带人‘接管’了姜家主要产业和码头,「淮海巡抚」林仕焘…竟未加阻拦,反而派人送了‘慰问’。”
赵佳锐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他走到书案旁,拿起那份密报,又看了看窗外他那些引以为傲的战舰。
“一夜之间…姜家三系就剩一门……数百口…无声无息…”他低声重复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好你妈的李航,你手下的刀,磨得可真快啊。”
他踱步到窗边,目光越过军港,投向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临安城那座森严的王府地下,那个在黑暗中谋划着滔天巨浪的身影。
“扶持傀儡,清洗异己…下一步,就该是整合淮海,彻底稳固地盘了。”赵佳锐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娘的,我倒是忘了,这家伙在朝中就向来厉害。”
他猛地转身,看向那参将,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之气:
“传令!水师各营,即刻起取消所有休憩,随时应战。所有检修、补给、操练,务必在半月内完成!陆上各营,加强戒备,尤其北上方向要隘,哨探放出百里。
我要知道临安方向,每一支超过五百人兵马的调动方向,一只鸟飞过边界,也要给我查清是公是母!”
“李航…”赵佳锐的目光再次投向东南,嘴角也勾起一丝冷硬的笑意,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上,仿佛在抚摸老友,
“‘定海蛟’模型,还在案头摆着吧?看来,狗…也要挨打了。那就来吧,让我看看,你这头出柙的蛟龙,爪牙究竟有多利。这东南地方,还轮不到你来兴风作浪!”
窗外,东海波涛起伏,隐隐传来战舰操练的号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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