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开国以来,常设文华殿、文成阁、文定阁、文渊阁、武英殿、武璋殿三殿三阁,各殿阁依情形设正一品「大学士」、从一品「协办大学士」等,联合军机阁,初理一切军政大事。
另有龙图阁、凤章阁,却少有常驻属官,仅以官衔追赠。
此时文华殿内,群官云集,袍服涌动,多为朱紫显贵之色,皆是帝国中枢的栋梁。
几位「殿阁大学士」端坐最前,神情肃穆。
正一品以下官员则依官职次序排列站立其后,以往主位常是亡故的「淮阳文忠王」黄赟坐镇,今日却截然不同——
年幼的大宁「太子」黄暺在母亲「纯贵妃」韦氏的陪伴下乖巧坐着,静静地看着眼前群僚,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扫视着下方那一张张或焦虑、或凝重、或麻木的成年面孔,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韦氏则妆容精致,仪态端庄,眼神看似平静,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审慎,时刻关注着下方群臣的反应。
待到殿内因「太子」黄暺驾临而产生的细微骚动彻底平息,群臣垂手屏息,韦氏用眼神轻轻示意。
这幼童立刻挺直小小的腰板,从宽大的座椅上站起身,面对下方黑压压的群僚,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父皇的语气,用稚嫩清脆、尚带着奶音的声调,一字一顿地说道:
“诸位…大臣!父皇…以我…为太子,今日,请…磋商朝政…畅所欲言。” 话语虽短,且断断续续,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仪式感。
话音甫落,居于文官班列最前、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令」苟致礼,颤巍巍地从紫檀圈椅中站起。
他动作缓慢,却一丝不苟地朝着上位方向,对着年幼的「太子」和「纯贵妃」,行了一个标准而恭敬的长揖大礼。
礼毕,他缓缓直起身,浑浊的老眼扫过殿内同僚,声音苍老却带着沉甸甸的忧虑,如同敲响了一口破败的警钟:
“殿下,娘娘,诸位同僚。”苟致礼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老臣忝掌吏部,首重铨选。然今日,老臣不得不痛陈,我大宁吏治,已至崩坏边缘!其祸首,便在于此前为解燃眉之急,广开‘捐输补官’之门!”
“此法一行,流弊无穷!河南、河北、山西、乃至黑吉戍卫军诸地,州县衙门之内,行伍校尉之中,‘一职数人’之怪现状比比皆是!捐纳得官者,良莠不齐,多无治事之才,唯知盘剥索贿,以偿其捐输之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中翻涌的悲愤:
“正途出身之官员,或被排挤,或与之同流合污!政令不行,讼狱积压,民生凋敝,皆源于此!长此以往,非但地方糜烂,中枢权威亦将荡然无存!吏治,乃国之根本,根基若朽,大厦倾覆只在旦夕之间!此弊,非立行整饬不可!”
苟致礼断然没想到当初堪堪同意以观后效的“捐输补官”制,竟在短短十数月时间内就招致如此严重的后果,且大有不可遏制之势,今日终于在皇帝默许之下,召集群臣来展开这小议,损他自身清誉事小、伤及国朝根基事大,不得不提出来议一议了。
可这问题一经抛出,殿内众人竟都是默默无声,见此情形,他只得继续自说自道:
“再者,湖北前线,吴逆凶顽,战事胶着。为支撑平叛大军,中原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数省,官吏兵卒之俸禄,已拖欠数月之久!地方官员尚可勉力维持,然底层胥吏、兵丁,家无余财,嗷嗷待哺!
拖欠日久,恐生怨怼,甚或…哗变!此乃动摇国本之危局!恳请殿下、娘娘、诸位同僚,速议解饷之策,以安军心、吏心、民心!”
言到恳切之处,他几乎潸然泪下,此时已是字字泣血,将吏治崩坏与财政枯竭这两颗足以致命的毒瘤,赤裸裸地剖开在众人面前。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苟致礼所陈,句句切中时弊,触目惊心。
然而,帝国的疮痍远不止于此。苟致礼话音落下迟迟无人回应,工部班列中,身材微胖、面容愁苦的「工部尚书令」周民倚实在忍不住,也站出列来,对着上首草草一礼,声音带着难以压抑的焦灼和怨气:
“苟阁老所言吏治、饷银,确乃燃眉之急!然工部亦有大难!”他几乎是用控诉的语气说道,
“为奉圣意,两处关乎皇家体面之要工,已陷入绝境!其一,镇江城行宫,乃陛下巡游休憩之所,工程浩大。其二,陛下万年吉壤,更是重中之重!然如今,两处皆因劳役、工银缺口巨大,几近停滞!”
周民倚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
“按旧例,此等大工,或征调民夫,或以囚徒充役。然今岁,各地流民四散,强征民夫恐激起民变!至于囚徒…”他猛地将目光投向武官班列前排,带着明显的指责,
“兵部以‘充军效力’之名,已将各地牢狱中凡能执刃之囚徒,搜刮一空!连老弱病残都所剩无几!工部手中,几无可用之役丁!工银更是捉襟见肘,户部屡屡推诿!若再如此下去,行宫难成,吉壤难竣,老臣…老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虽未明指兵部,但那怨怼的眼神和话语中的“搜刮一空”,已将矛头直指「兵部尚书令」云焘。
云焘前些时日还因平叛镇海城一事,兼了「文定阁协办大学士」一职,正是春风得意,此刻却被周民倚激了一发,定然是按耐不住。
果然,周民倚话音未落,云焘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动作之大,带得腰间玉环铿锵作响!他虎目圆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周民倚,声如洪钟,带着一股不似平常的直率与火气:
“周尚书此言差矣!简直…简直是不知轻重缓急!”云焘的声音震得殿梁嗡嗡作响,他先是对着上位方向一抱拳,
“殿下、娘娘明鉴!《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我大宁是何种光景?吴逆肆虐湖广,李航盘踞东南,西北流寇未靖,熊奴虎视眈眈!此乃国朝存亡续绝之秋!兵事,便是最大的事!最大的事!”
他转向周民倚,目光如电:
“你工部要人?要钱?好!我兵部前线将士,枕戈待旦,浴血厮杀,他们要不要粮饷?要不要兵员补充?那些囚徒,虽非良善,但填壕沟、运辎重,总能顶个人头!与其让他们在牢里白吃粮食,不如拉到战场上为大宁效力!这难道有错?
周尚书只看到你的工部过着苦日子,可曾看到前线将士缺衣少食,刀剑卷刃?可曾看到多少州县沦陷,多少黎民涂炭?!”
云焘越说越激动,须发漂浮:“国家艰难至此,当举国上下,勒紧裤腰带,共度时艰!工部不思如何开源节流,将每一分银子、每一份人力都用在刀刃上,用在保家卫国的兵事上!反而斤斤计较于修造营建之工?!
周民倚,你扪心自问,是工部的日子重要,还是保住这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重要?!” 这番质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也彻底撕开了工部与兵部之间尖锐的矛盾。
周民倚被云焘连珠炮般的质问和那顶“不顾江山社稷”的大帽子砸得脸色涨红,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云焘!你…你强词夺理!皇家体面亦是国体!岂能…”
“好了!” 一直沉默旁观的「文成阁大学士、刑部尚书令」周士良不得不站起身来,出声打断二人争执,试图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二位尚书皆为国事操劳,拳拳之心可鉴。然当务之急,是商议解决之道,而非意气之争。”
他转向上首,躬身道:“殿下,娘娘,吏治、饷银、工役,环环相扣,皆因国库空虚,财源枯竭而起。老臣以为,当务之急,需户部拿出切实可行的开源节流之策,统筹全局。”
被点名的「户部尚书令」林道煌,苦着脸站出行列,声音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列位朝工明鉴,开源?谈何容易!中原数省为供湖北军饷,税赋已预征至三年后!东南财赋重地,尽在李航掌控,钱粮半分不入中枢!西北数省虽勉强维系,然其地贫瘠,自顾不暇!
朝廷所能仰仗者,唯京畿、东北及部分尚能控制的运河漕运!然京畿之地,为供养禁军及皇室用度,早已不堪重负!”
略微一顿,他拿出袖中帕子擦了擦脸上汗珠,
“节流?各部各衙,哪个不是寅吃卯粮?兵部军费乃无底洞,吏部官员俸禄拖欠如山,工部大工无米下锅…老臣…老臣纵有通天之能,也变不出银子啊!”
他一番话,将户部的窘迫推到了极致,也道出了帝国财政彻底崩溃的残酷现实。
正在众人细细消化林道煌话中信息之际,「都察院正卿」杨涟,面长而颧骨高突、目光锐利,右脸皆是麻子,此时出列奏道:
“林尚书所言固是实情。然老臣巡按地方所见,吏治之坏,远超苟阁老所陈!捐官泛滥,导致‘官如传舍’,人人只求速速敛财,无心治事。更有甚者,与地方豪强、胥吏勾结,横征暴敛,鱼肉百姓!
河南归德府,去岁因强征‘剿饷’,已激起民变!虽被镇压,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再不严惩贪墨,整肃吏治,恐吴逆未平,中原腹地再生大乱!” 他将吏治腐败与民变风险直接挂钩,令殿内气氛更加压抑。
随后,「刑部尚书令」周士良也补充道:
“杨总宪所言极是。刑部亦接各地急报,因战乱、饥荒、吏治败坏,流民四起,盗匪横行。各地牢狱空虚,非因囚徒充军,实因法纪松弛,缉捕无力,或地方官为省口粮,草草结案甚至纵囚!长此以往,国法何在?秩序何存?”
「礼部尚书令」赵仕吉平日总是笑脸盈盈,此刻也忧心忡忡地开口:
“吏治、财赋、刑狱,皆关乎国本。然礼部亦有一忧。虽然前番已论定暂停科举,但科举乃抡才大典,国之储才根本。若科举废弛,人才不继,则朝廷何以维系?此亦关乎社稷长远!”
“朝中尚且有我等老臣维系,地方选才混乱安能长久稳定?只今岁半年,礼部仪制清吏司收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黑吉两辽等士子帖文三千余份,件件哭诉入仕无门、用才无路。”
“各位大人,列位大宁臣工,我有时候就想啊,咱们中间依托科举得以入仕的,至少也有十之七八吧。常言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到咱们这,前人走完的路,难不成忍心让后人不能走?”
“昔年暴夏治国,太玄年间仅仅一府学政擅自停办考学,就引得数百士子愤然进京告状。如今,可不止一府之地,断了读书人的路,咱们就等着在史册留下耻辱一笔吧!”
赵仕吉越说越愤慨,这番言语也惹得队列中几位心性软的大臣泪滴滑落,众人更是羞愧难当起来。
一时间,殿内如同开了锅的粥。各部院大臣,你方唱罢我登场。
「黄河总督」鹿子宸跪哭河道雨汛岌岌可危,却支不到一粒银子疏淤固堤,啜泣甚至演变为哭喊,直言要殿下和娘娘做主。
「钦天监监正」李源则颇为淡定,只是话语之中引爆的内容直接震撼当场,谈及近年天象示警,异变频仍,甚至有复前夏灭国之兆。
连负责宫廷采办的「内务总管大臣」黄邯也小声抱怨宫内用度已大幅削减,捉襟见肘。
……
每个问题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这个帝国的脖颈上。各路主张纷至沓来,大臣们索性畅所欲言。
主张立即停止捐纳,严查冗官贪墨的,立马会被反驳说骤然停捐会断了最后一点财路,且查贪需要人力物力,眼下根本做不到。
再次加征“平吴捐”的想法刚由云焘嘴里吐出,「户部尚书令」林道煌及几位地方督抚则激烈反对,言明百姓已无油水可榨,再征必反。
争论声、叹息声、反驳声交织在一起,文华殿这庄严肃穆的议政之地,此刻却充满了末日将至的喧嚣与无力感。
解决方案?在绝对的匮乏和深重的积弊面前,所有的讨论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的提议都如同隔靴搔痒。所谓的“磋商朝政”,渐渐演变成了一场帝国绝症的集体会诊,而诊断结果只有一个——
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年幼的「太子」黄暺,起初还努力维持着端坐的姿态,大眼睛好奇地随着发言大臣的声音转动。
但随着争论越来越激烈,声音越来越嘈杂,那些复杂的术语、尖锐的矛盾、绝望的困境,远远超出了他稚嫩的理解能力。
他小脸上的“镇定”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不知所措,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纯贵妃」韦氏的衣袖。
韦氏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她听着这些关乎帝国生死存亡的讨论,看着下方群臣争得面红耳赤却毫无头绪,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无助。
她只是一个深宫妇人,何曾面对过如此汹涌的国事狂澜?
她强自镇定,轻轻拍了拍「太子」的手背,示意他不要害怕。眼看争论无休无止,且愈发偏离议政的本意,甚至隐隐有失控的迹象,她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对着下方朗声道:
“诸位大臣!”
声音不高,却带着新晋贵妃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上位。
韦氏环视一周,缓缓道:“今日…殿下与我,已深知国事艰难,诸位大人殚精竭虑,忠心可表。然事涉重大,非一时可决。所陈诸事,皆干系国本,需…需从长计议,更要…更要禀明圣意,请陛下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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