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见我五年,跑的人都能跑回来了。
我这把老骨头不见得要你钱,但我不欠你理。”
宋之垣叹气,“妈,我也不好过。那时候生意赔光,手里连车费都没剩。
我想混出点样再回来,可……”
“可什么?可脸丢不起?”
沈若棠往前走一步,雨水从她发梢滴到脖颈,她一点没擦。
“混出样?混不出样也能回家。
你跑了五年,连封信都没有。
现在派个欠我钱的跑腿,你这算混得出样?”
宋之垣脸涨红,“妈,我错了行不行?”
“错不是嘴里说的,是理里改的。”
那话一出,空气像被割了一下。
宋之垣的声音压低,“您这几年心里得多记仇?
我哪有不孝心,我只是……不想让您再为我操心。”
“少拿孝心糊弄我。”沈若棠冷笑,“孝顺是干出来的,不是藏起来的。”
他急了,声音拔高,“我回来还不是想补偿?我带了钱!”
“钱留着买你脸。”沈若棠一抬手,打断他,“我沈若棠要钱有手,要命有命,唯独不要没理的补。”
他脸色彻底变了,喉结一抖,“妈,您这话真狠。”
“狠的是你跑的时候。”
雨又密起来,落在屋檐上,噼里啪啦。
宋之垣低着头不说话,半晌才哑声道:“妈,我那朋友不是有意的。他是真想帮我。”
“帮?他帮你还账,我替你丢脸?
我这辈子卖豆腐卖的是干净,你却让人看笑话。”
沈若棠转身,走到檐下,拉紧雨衣。
“别以为我不懂。
你今天来,不是为了道歉,是想问我手上还有没有钱。”
宋之垣的眼神一闪。
沈若棠冷笑,“果然。”
“妈,不是那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厂那边新起步,缺点流动资金。等我赚了钱……”
“你再来孝顺我?”她的声音一冷。
“你记着,这门我可以开,也可以关。
你要钱,去挣;要脸,自己养。
从我这拿理的,得讲理;拿钱的,没资格提‘妈’。”
宋之垣愣在原地,脸上的水早分不清是雨是汗。
沈若棠从他身边走过,脚步没一丝犹豫。
她拉开伞,只留下一句话:
“该说的,我当面说完。
以后,谁要想拿我当借口,就先问问自己——
这张脸,还赔得起吗?”
风卷着雨,把她的伞刮得歪斜。
她稳着手,伞骨没断。
宋之垣怔怔地站在雨里,看着那伞远远走进黑暗。
他正想追,忽听身后有人低声说:“老宋,算了。她这脾气,你拗不过。”
他回头,是那个跑腿还账的朋友。
宋之垣握紧拳头,喉咙里挤出一句:“她真把我当外人了。”
那朋友叹气:“她要真当你外人,今晚就不会冒雨来。”
宋之垣没再说话,只抬头望着远处那盏灯——
灯火摇着,雨光乱晃,
沈若棠的影子早不见了。
院子里的水声哗啦啦地流,她蹲在井边洗衣。衣服一拧,水珠顺着她手腕滑下来,打在石板上,碎成细点。
她的眼神空着,像在看水,又像在看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门外传来脚步声。
赵茹安拿着一袋糯米回来,神情小心:“妈,我去帮您洗吧。”
“不用。”沈若棠头也没抬,“你去生火。”
“您这一夜都没合眼。”
“理还没清,我睡不着。”
赵茹安想说什么,又止住。
沈若棠把衣服挂到竹竿上,一件件抻平。她的动作利落,像把昨晚的雨一并抖掉。
“茹安。”
“嗯?”
“你看着我昨晚那儿子那张脸,有啥想法?”
“我……我看他还是心疼您。”
“心疼?他心疼的,是他没拿到的那点钱。”
沈若棠叹气,“人啊,最怕的不是没良心,是良心有价。”
赵茹安轻声说:“可他是您儿子。”
“儿子能拿理当钱,我就当没这个儿子。”
她声音低,却带着一种压得死的冷。
赵茹安不敢接。
沈若棠转身,去灶边添柴。火刚点着,豆渣香又冒出来。她盯着火光看了会儿。
“理越硬,心越疼。
我这话你记着——
人要是舍不得疼自己,就得让别人来疼。别人一疼,就掏你骨头。”
赵茹安“嗯”了一声。
“我不怕他怪我。
怕的是他觉得我好糊弄。”
火苗一跳,柴末“啪”地爆出一星。沈若棠抬手挡了下,没躲。
“妈,您手——”
“烧不透。”她甩甩手,“我年轻时候,手都被豆浆烫过。
疼完就起皮,皮厚了,才不怕火。”
赵茹安靠在门边,看着她忙。屋里被火光映得一明一暗,沈若棠的影子在墙上晃,细瘦却不弯。
忽然,门外响了脚步。
赵茹安抬头,愣住:“妈,是他。”
沈若棠没回头,声音淡得听不出起伏:“哪个他?”
“宋之垣。”
她放下柴火,转身。那神情没有一丝意外。
“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宋之垣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湿气,脚边的泥点没擦干。
“妈,我昨晚睡不着。”
“我也是。”
两人都没坐。沈若棠往前走两步,隔着火。
“你说吧。”
“我错了。”宋之垣咬牙,眼神闪了闪,“昨晚的事,是我不对。”
“你哪错?”
“我不该让别人替我说话。”
“还有呢?”
“我不该五年都不回来。”
沈若棠点头,“这两条,我都认。”
“妈,您骂我一顿也行,可别不理我。”
“骂你没用。”沈若棠冷笑,“你要是真懂理,用不着我骂。”
宋之垣垂着头,“我知道您心里有气,可我这次回来是真的想和好。
那三百块我让人还了,可我不是为了钱,是怕您老一个人太辛苦。”
沈若棠抬头,盯着他看。
“你知道啥叫辛苦?
我辛苦不是因为穷,是因为把心都给了不知疼的。”
宋之垣的嘴张了张,又闭上。
屋里静得能听见火燃的声音。
沈若棠擦了擦手,淡淡地说:“昨晚那句话我再说一遍。
你要钱,去挣;要理,自己立。
我能生你一次,也能不再见你第二次。”
宋之垣眼圈一红,声音哑着:“妈,您就不能原谅我一次?”
“原谅是情,不原谅是理。
我现在这年纪,不讲情了。
我讲理——哪怕理比命硬。”
她走到门口,推开门,雨已经停了,天边透出一点白。
“走吧。你要真有心,以后别让别人代你说话。
你那点脸面,我给不起第二次。”
宋之垣站在门口,脚没动。沈若棠转身进屋,重新拾柴。
柴火“噗”的一声燃起。
她低头添了一把豆渣,火光重新亮。
宋之垣抬手,想再说一句,却被门板的“咔哒”一声截断。
那声脆响,在他耳边炸开。
他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手指在裤缝上抖了两下,最后什么都没说。
灶门忽然被推开。
赵茹安探头,“妈,您昨晚没睡?”
“睡了两回,被风吵醒。”
“那宋之垣……”
“走了。”沈若棠擦擦手,“人走了,理没走。”
赵茹安咽了咽口水,不敢接。
沈若棠掀锅盖,热气扑面。她往锅里丢豆渣,声音平淡:“人情断得快,理烫得久。
有的人走得远,看着干净,其实脚下全是欠的泥。”
她这话刚落,门外就响起了脚步。
“沈婶——”
沈若棠手上动作一顿。
赵茹安一抬头,声音低下去:“妈,又是他?”
“不像。”沈若棠转身,目光扫过去。
门口站的是个穿浅灰外套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个信封,神情拘谨。
“您是沈婶吧?我是宋之垣厂里的。
他让我给您带信。”
赵茹安惊了一下,“他又写信?”
沈若棠接过信,没开,问:“人在哪?”
“昨晚回去了。说厂里有事。”
沈若棠点头,没说话,把信放到灶台上。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从怀里又掏出个小包,递过去,“这还有点钱,说是让您买点好的,别太辛苦。”
沈若棠的目光落在那包上,眼神一点点冷。
“钱我不要。”
“沈婶,他让我——”
“我听见了。
你回去告诉他,欠理的人,再多的钱我也不收。”
年轻人一愣,“他还让我转一句话,说……说他欠的不是钱,是脸。
等他忙完这一阵,就回来当面认。”
沈若棠没动,只是笑了下,那笑意淡得像风。
“认理要靠人,不靠嘴。
他要真有那心,就别再让人带话。
我这门口,留给自己家人进,不留跑腿的。”
年轻人挠了挠头,不敢再多说。
“那我回去了。”
“嗯。”
他走后,屋里静得能听见柴火噼啪。
赵茹安忍不住问:“妈,您真不看信?”
“信能写出理?”沈若棠擦手,淡淡道,“理不在纸上。
他说得再好,干得不对,也白搭。”
她把信丢到火口,火苗一舔,纸边卷成黑。
赵茹安惊得一跳,“妈,烧了?”
“旧账不烧,新事难过。”
火光一闪,信封烧出一股焦味。沈若棠盯着那火,看不出情绪。
门外又响起一阵轻响。
赵茹安皱眉,“谁啊?今天怪了,一早来两趟。”
沈若棠走过去,推开门。
门外不是人。是一只小木匣,被人放在门槛边。
上面盖着一块油布,边角湿透,像是夜里淋过雨。
赵茹安探头,“妈,谁放的?”
沈若棠弯腰拾起,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几张收据——每一张都是她当年借出去的钱。
最上面那张,是宋之垣的名字。
字迹是新的。
赵茹安捂着嘴,“他还的?”
沈若棠没答,只拿起那张,指尖一抖。
上头写着四个字:“理已清账。”
赵茹安轻声,“妈,您还生气吗?”
沈若棠盯着那字,半晌才开口:“理清了,人还在欠。
他以为一张纸能补?
这欠的,不是钱,是心。”
她把那张纸折好,放回盒里。
“收起来。等他真回来,我再还给他。”
“还给他?”赵茹安一愣。
“嗯。”沈若棠抬头,目光落在灰蒙蒙的天上。
……
沈若棠拿起那张写着“理已清账”的收据,盯着看了很久。纸边微卷,字却压得稳,一笔一画像压着气写的。
她的手指轻轻摩过那四个字,眼底的冷意没散。
过了不久,门外响起敲门声。
赵茹安在外头喊:“妈,是个送信的,说是从南镇来的。”
沈若棠擦擦手,开门。
送信的小伙子递上一封折得工整的信封。
“沈婶,这是宋之垣托我带的,他在南镇分厂那边。”
沈若棠点头,接过。
“他说啥?”
“说让您别生气,还说——‘等忙完这批货,一定回家亲口认账。’”
沈若棠没出声。她低头看信封,信口封得紧,像是怕被风偷看。
她没拆。只是把信搁回桌上,语气淡:“走吧。”
小伙子离开,院子又静。
赵茹安忍了半天,还是问:“妈,您真不看?”
“看啥?人要真认账,用嘴说,信能算数?”
赵茹安叹口气,“他要是这次真回来呢?”
“那我就听。
理欠在他身上,他不张嘴,我不揭。
他张嘴,我就问,看他嘴跟心能不能一个实。”
赵茹安笑,“妈,您是真厉害。”
“厉害不值钱,清楚才值钱。”沈若棠抚着那木匣,声音稳,“我就要他这回回来不拿钱,不写信,就一句话——那三百块,他拿理给我还。”
院外传来狗叫,声音断断续续。沈若棠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赵茹安跟着看,“妈,有人影。”
脚步一点点靠近,是个中年女人,披着青布外衣,肩上搭着布包。
“沈嫂子,在家不?”
沈若棠认得,是邻村的刘桂花,当年她家男人出事的时候,沈若棠借过她五十块。
刘桂花把包往前一推:“嫂子,那年的五十,我还您。”
沈若棠愣了下,半晌才道:“我都忘了。”
“我没忘。”刘桂花的眼圈有点红,“那会儿要不是您,我连棺材都凑不齐。
这些年我攒不下啥,就想着哪天来一趟。
今儿听人说,您家儿子回来了,我怕您不在家,特地一早赶。”
沈若棠接过钱,没数,只问:“这几年过得还成?”
“能吃饱。日子不快,可稳。”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多话。
刘桂花叹气,“嫂子,这钱我还上,理也算结了。
可您这人……真有心气。”
沈若棠淡淡笑:“心气不多留给自己,早晚被人拿走。
理还干净,人就不脏。”
刘桂花走后,院里只剩风从晾衣绳里穿过去,带着布料的摩擦声。
赵茹安靠在门边,小声问:“妈,您那儿子要是真来了,您还说这话?”
沈若棠垂下眼,把那叠收据叠好,一张不落地放回盒子。
赵茹安看着她,正想再问,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若棠的手停在桌沿。
“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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