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非自然的光线，而是灯塔生态穹顶模拟系统投射出的柔和白亮，透过城主办公室巨大的环形观察窗，洒在光洁冰冷的合金桌面上。格雷坐在宽大的指挥官座椅里，背对着光，身影轮廓显得异常坚硬。他右眼的“普罗米修斯”机械义眼闪烁着微弱的红光，蜂巢状的瞳孔正将面前悬浮的数十面光屏上的数据流以非人的速度摄入、分析、整合。
灯塔的脉搏在他视界中跳动：各层居住区能源消耗曲线、重力体维护队列状态、净水循环指数、各人的生命体征监控热力图……冰冷的数字和图表构成了他世界的基石。
办公室的合金门无声滑开，带进一股走廊上更常见的、混合着金属和消毒水的气味。副官科洛斯的脚步声在厚地毯上几乎听不见。他停在办公桌前几米外，身姿笔挺。
“城主大人，”科洛斯的声音恭敬而平稳，“这是修正后的四号农场区月度营养配给执行方案。”他将一枚小巧的数据芯片轻轻放在桌角。
格雷没有回头，甚至视线都没有从光屏上移开。普罗米修斯义眼的红光微微一凝，芯片数据瞬间被读取、解压。复杂的表格和图表瀑布般在他专属的视界中展开，精确到每一克蛋白质、每一毫克维生素、每一个分配给指定居住单元的卡路里数值。
方案考虑到了人民劳力等级差异、近期重力体驾驶员体能消耗峰值、甚至模拟日照强度变化对部分水培作物产量的细微影响。数据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到无懈可击，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推导出的最优解。
“方案制定者？”格雷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听不出任何涟漪。
“是梅薇主管，城主大人。”科洛斯回答得干脆利落，“她昨晚亲自带人核对了三个区域的作物生长数据，并与医疗部的营养需求模型进行了二次拟合。”
没有赞许，没有评价。格雷覆盖装甲的右手食指在光滑的合金桌面上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一个指令被无声发出。悬浮在他面前主光屏上，那份庞大的配给方案瞬间关闭、归档、进入执行序列。
就在光屏熄灭的毫秒之间，格雷的左臂，“审判之锤”，那覆盖着厚重钛合金装甲的机械臂，肘关节深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环境噪音掩盖的高频蜂鸣。
那不是故障警报，更像是某种能量回路在临界状态下被强行压制时产生的细微震颤。只有距离足够近且感官敏锐的人，比如经验丰富的科洛斯，才能捕捉到那一丝转瞬即逝的异响。
格雷覆盖着金属指套的手指，依旧稳稳地搭在光洁的桌面上。
科洛斯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依旧保持着标准的站立姿势，目光微垂。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剩下生态穹顶模拟的微风系统发出的微弱低鸣。
“知道了。”格雷终于开口，声音毫无波澜，“执行。”
“是！”科洛斯干脆地应道，敬了一个利落的标准军礼，转身，步履无声地退出了这间被数据和金属统治的核心办公室。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格雷依旧坐在巨大的座椅里，背对着模拟的晨光。他覆盖装甲的左手缓缓抬起，悬停在半空。普罗米修斯义眼的红光落在冰冷的金属表面，蜂巢瞳孔内部结构微微调整，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之物。那关节深处，细微的蜂鸣早已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灯塔中央广场，巨大的生态穹顶模拟着黄昏的瑰丽霞光。冰冷的金属地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可拆卸合成草坪，此刻被布置成庆典的模样，尽可能的庆典。彩带是循环使用的电子光条，食物是精确配给的营养块拼盘，唯一算得上奢侈的，是穹顶光影系统投射出的、象征祝福的旋转花环图案。
人群聚集着，此时还没有分什么尘民上民，大家都是人，同时人们带着同样的小心翼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广场中央那对新人身上。
摩根单膝跪地。这位猎荒者指挥官脱下了沾满硝烟和尘土的外骨骼战甲，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深蓝色灯塔制式礼服，胸前佩戴着象征功勋的金属绶带。但此他刻昂起的脸庞上，那双惯于在噬极兽群中寻找生路的锐利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紧张和虔诚。
他手中托着一枚指环。不是黄金宝石，而是由灯塔技术部用高强度轻质合金和一小块经过净化的低辐射水晶打磨而成。在模拟的霞光下，闪烁着朴素而坚韧的微光。
“梅薇，”摩根的声音洪亮，穿透了广场上低低的议论声，带着猎荒者特有的坦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颤抖在格雷右耳内置的音频接收器中被清晰放大，“我摩根，以生命起誓！在未来的每一天，我的枪为你守护生路，我的脊梁为你遮挡风雨！无论地上是噬极兽的嘶吼，还是灯塔的升降平台，有你的地方，就是摩根的家！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梅薇站在他面前。十年前管道间那个惊恐颤抖、脏污不堪的小女孩早已消失无踪。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身裙，这已经是灯塔物资储备库里能找到最接近“婚纱”概念的物品。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作为民生主管，她早已习惯于在会议上冷静陈述、精确分配。
但此刻，她的脸颊上飞起明显的红晕，嘴唇微微翕动，那双继承了母亲温和轮廓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摩根的身影，盛满了纯粹的、几乎令人眩晕的幸福光芒。
格雷站在观礼人群前方稍远的位置，与周围保持着无形的距离。他如同一座沉默的礁石，黑红色长衣的立领依旧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那双冰冷的机械义眼。普罗米修斯义眼的红光锁定在梅薇脸上。
视界中，代表梅薇面部肌肉活动的分析数据流瀑布般刷过。嘴角上扬角度：28.7度，典型极度愉悦表征。
眼轮匝肌轻微收缩，泪腺分泌增加，激动情绪反应。瞳孔放大率：15%，注意力高度集中，情感投入峰值。心率：112次\/分，高于基准值，兴奋状态。综合分析：幸福指数97.8%，真实性99.9%。
那象征着纯粹幸福的、几乎无法作伪的光芒，在普罗米修斯义眼冷硬的六边形蜂巢视野里，占据了整整3.7秒。格雷覆盖装甲的右手，在身侧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坚硬的金属指套相互摩擦，发出一丝只有他自己才能捕捉到的细微刮擦声。
梅薇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幸福的眩晕感压入心底，然后，她伸出了手，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指尖放在摩根宽厚的手掌上。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格雷耳中，带着一丝哽咽和满满的坚定：“我愿意。”
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和掌声。摩根猛地站起，激动得手臂都在抖，小心翼翼地为梅薇戴上那枚朴素的指环。
城主格雷站在那里，普罗米修斯义眼红光微闪，扫过欢呼的人群，扫过相拥的新人，最终移开，投向生态穹顶模拟出的、那片虚假却瑰丽的黄昏天幕深处。
巨大的全息花环旋转着，将斑斓的光影投射在他冰冷的装甲手套和毫无表情的脸部轮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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