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了第二批南下船队,鹤浦岛上的气氛非但没有轻松,反而因北方传来的战讯而愈发凝重。
那艘舟山军港战船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仍在不断扩散,在每个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
奕帆独自站在办公楼二楼的露台上,凭栏远眺。
时值七月盛夏,午后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眼前这片他亲手缔造的基业照耀得清晰无比。
繁忙的码头上,桅杆如林,装卸货物的号子声隐约可闻;
初具规模的市镇里,灰白相间的房屋整齐排列,玻璃窗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远处,工坊区的烟囱依旧冒着滚滚浓烟,显示着生产的火热;
更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间,隐约可见引水工程开辟出的新鲜土色,如同大地的伤痕,却也预示着未来的生机。
一切看似都在按照他绘制的蓝图稳步推进,一片欣欣向荣。
但奕帆深知,在这片蓬勃的繁荣之下,一股名为“战争”的暗流正在遥远的海域汹涌澎湃,随时可能化作惊涛骇浪,扑向这片尚未完全坚固的港湾。
“倭寇……关白丰臣秀吉……十五万大军……朝鲜八道几近沦丧……”
他低声自语,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柚木栏杆,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叩问着莫测的未来。
“来势汹汹,所图非小啊。
《左传》有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如今这‘安’只怕是镜花水月,这‘危’却已迫在眉睫了。”
“爵爷。”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奕帆的沉思。
只见徐光启快步走上露台,他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与奕帆相似的忧色,拱手道:“学生方才与宋员外、王刚管事,还有几位老工匠商议了一番,皆以为倭寇大举入侵朝鲜之事,于我鹤浦乃至琼州大业,影响深远,绝非疥癣之疾,我等必须即刻绸缪,未雨而绸缪啊!”
奕帆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道:“徐兄来得正好,我亦心绪不宁。
且坐下,慢慢说,你们都看出了哪些关窍?”
早有眼色的亲随搬来了锦凳,奉上清茶。
徐光启并未就坐,而是走到栏杆边,与奕帆并肩而立,指着下方繁忙的港口道:“爵爷,首要之患,在于安全!
我鹤浦岛虽据地利,四面环海,易守难攻,然终究孤悬海外,远离大陆援护。
岛上目下虽有数百镖师护卫,平靖地方、押运货物尚可,若遇大队倭船悍然来犯,彼辈惯于海战,凶悍狡诈,我等恐难以匹敌!
至于琼州亚龙湾,新辟草莱,营垒未固,更是如同赤手空拳的婴孩,毫无遮拦!
当务之急,必须立刻加强两地防御,尤其是海上警戒与岸防工事,刻不容缓!”
“英雄所见略同!”
奕帆重重一拍栏杆,震得茶盏叮当作响,道:“此亦我心中所虑!
我已令鹏宇贤弟和潇波他们,抵达亚龙湾后,第一时间告知陆二哥,务必加强戒备,并加速筹建海军学院!
至于鹤浦岛这边……”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扬声喝道:“王刚!”
“属下在!”
一直在楼下候命的王刚立刻咚咚咚跑上楼来,他浑身沾着泥点,显然刚从工地上赶来,抱拳应道,声若洪钟。
奕帆看着他,语速快而清晰道:“王刚,你立刻从引水工程和船厂建设中,抽调五百精干人手,组成突击营建队!
优先在码头东西两侧的鹰嘴崖、望潮岭这两处制高点,以及我们之前勘定的黑石岬、白沙角等关键位置,抢建炮位基座!
不必追求华美,首要的是坚固、实用!
就用我们最好的水泥,最硬的石块,给我把根基打牢,要能扛得住上万斤重炮的后坐力!
同时,引水工程进度不得延误,岛上水源乃命脉所在,关乎长期坚守之根本,你要统筹好,两头都不能落下!”
“爵爷放心!”
王刚胸膛一挺,脸上满是坚毅,道:“属下就是不吃不睡,也定在半月之内,把炮位基座给您立起来!
绝不让倭寇的破船,靠近咱们鹤浦港十里之内!”
说罢,转身便风风火火地去了,脚步声在木楼梯上踏出急促的鼓点。
“这王刚,性子还是这般火急火燎,倒像那戏文里的猛张飞。”
徐光启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随即神色又转为凝重,道:“其次,爵爷,乃物资之备。
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一旦战事绵延,海上航道受阻,来自宁波、绍兴、台州的粮食、药材、铁料、乃至制造火药的硝石硫磺,都可能供应不及。
岛上虽有屯田,所产尚且不足支撑数月。
我们必须立刻着手,加大各类战略物资的储备,尤其是粮食和军需原料。
岛上的钢铁厂、还有……那山中秘密筹建的枪炮厂,必须开足马力,日夜赶工,力求在关键时刻,能实现部分关键物资的自给自足。”
奕帆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道:“徐兄思虑周详,与我不谋而合。
王能此次南下,我已特意叮嘱他,携带十五万两巨款,除了采购南洋珍奇,更要大量购入硝石、硫磺、以及可用于造船的坚硬木材。
此外,岛上的屯田还需进一步扩大,番薯、玉米这些耐瘠薄、产量高的作物,要晓谕各家各户,优先种植,务必做到‘深挖洞,广积粮’。”
他顿了顿,略带调侃道,“总不能将来倭寇来了,咱们弟兄们饿着肚子,拿番薯砸人吧?”
徐光启被奕帆这突如其来的幽默逗得莞尔,气氛稍缓,但笑意很快又敛去,他正色道:“爵爷,还有第三点,亦是学生以为最紧要的一点——人!
我们需要更多熟悉海况、不惧风浪、甚至敢于搏击海战的勇士!
现有的水手、船员,训练必须加强,不能仅仅满足于操帆使舵、辨识星象,还需加入基础的战阵操演、简单的接舷格斗,乃至火铳、弓弩的使用。
海军学院之构想,在鹤浦岛亦需同步推动,甚至要更快!
哪怕先搭起一个草台班子,也要尽快招募一些懂海战、有经验的老兵,或是从水师退下来的官兵,来担任教习,将宝贵的经验传授下去。”
“大善!”
奕帆抚掌赞叹,目光灼灼地看着徐光启,道:“徐兄真乃我之萧何也!
此三策,可谓切中要害,直指根本!
这第三策,更是重中之重!”
他随即转向楼下喊道:“王骅!王骅何在?”
“总镖头,俺在这儿!”
只见王骅如同一头矫健的黑豹,几个腾跃便上了楼,张标南下后,他如今已升任鹤浦岛镖局总镖头,负责岛上治安与护卫,精气神愈发饱满,拱手道,“请总镖头吩咐!”
奕帆看着他与徐光启,沉声道:“王骅,徐先生。
建立海军学院,加速训练海上战力之事,我便全权交予你二人负责!
王骅,你江湖经验老道,武艺不错,精通实战搏杀,负责选拔苗子,操练武艺,制定接舷战法!
徐先生,你与宋员外博闻强识,精通格物,负责研究如何将新式火器,乃至我们未来可能自产的火炮,更好地与海船结合,发挥最大威力!
你们二人,一文一武,需精诚合作,尽快给我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训练章程和海军学院的筹建方案!”
说着,奕帆走到隔壁书房,假意从书桌下(实则从神秘空间内)取出三个长条木盒,郑重地交给徐光启道:“徐兄,此乃去年在濠镜澳从佛郎机人处购得的三支精良火枪,一支火绳枪,一支转轮打火枪,一支簧轮手枪,并有相应弹药,及其部分构造图解,今日便交予你深入研究。
过几日,我会再给你一份关于火器改进的研究方向纲要,你务必组织人手,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吃透其原理,加以仿制,甚至改进!”
徐光启双手接过木盒,只觉得分量沉重,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三支火枪,更是奕帆沉甸甸的信任和对未来的期许,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道:“学生……学生领命!
定不负奕师所托,必使我华夏海疆,亦有利器守护!”
王骅也洪声道:“总镖头放心!
俺老王别的不敢说,挑人练兵的眼光还是有的!
定给您练出一批嗷嗷叫的海上小老虎来!”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
奕帆用力拍了拍两人的肩膀。
命令既下,整个鹤浦岛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又像是上紧了发条的精密钟表,开始围绕着“备战”这一核心目标,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决心运转起来。
码头上,卸货装货的力工们号子喊得更响,步伐更快,眼神中除了以往的憨厚,更多了几分警惕,不时有人抬头望向北方的海天交界处。
巡逻的镖师队伍明显增加了次数和人数,尤其是在夜幕降临之后,火把的光芒在海岸线上连成一条游动的火龙,映照着镖师们警惕而坚毅的面庞。
船厂区内,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愈发密集。
工匠们不仅忙着铺设新船的龙骨,铆接船肋,更是在程潇波带回的远航经验基础上,热烈讨论着如何对现有和在建的船只进行结构加固,如何在船舷加装防箭隔板,又如何巧妙地预留出未来安装火炮的炮窗位置。
新的三艘改造版福船骨架正在快速成型,船厂的学徒工们穿梭其间,递送工具,学习技艺,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木屑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以及一种紧迫的使命感。
钢铁厂的高炉日夜喷吐着炽热的火焰,将天空映照成暗红色。
除了日常生产建筑所需的钢筋型材,老师傅们开始尝试用小坩埚冶炼更高质量的钢水,锻造兵刃的锤击声与拉风箱的呼呼声交织,偶尔还能听到老师傅对学徒的呵斥声:“火候!注意火候!
这刀胚要淬出好钢,差一丝都不行!”
而被选作炮位基座的几处险要岬角,更是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开山凿石声。
王刚亲自督阵,赤着上身,与工匠力工们一同挥汗如雨。
巨大的石块被撬动,滚落山下,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扬起漫天尘土。
号子声、锤凿声、指挥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充满力量与决心的劳动交响乐。
一种紧张而有序,凝重却又充满干劲的气氛,逐渐取代了之前相对单纯的建设热情。
茶馆酒肆里,人们交谈的话题,也悄然从家长里短、生意行情,更多地转向了北方的战事、倭寇的凶残,以及岛上的种种备战举措。
没有人抱怨,反而大多流露出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
“他娘的,小倭寇还敢炸刺!当年戚爷爷没把他们收拾够是吧?”
“怕个球!咱们有爵爷领着,有这新式的船,以后还有大炮!来了就轰他娘的!”
“就是!好好干活,多存点粮食,练好几手把式,咱们鹤浦岛,可不是好惹的!”
听着坊间的议论,看着岛上如火如荼的景象,奕帆心中那份因突如其来的战讯而产生的紧迫感和压抑,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在胸中积聚。
他知道,挑战已然来临,退缩逃避毫无意义,唯有迎难而上,将这外部的危机,转化为内部凝聚力和加速发展的催化剂,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是夜,奕帆并未如常去往章虞婕、余倩或刘清茹的房中安歇,而是独自一人,将自己关在了办公楼顶层那间戒备森严的书房内。
窗外月明星稀,海风带着咸腥气息涌入,吹动了书案上的烛火,明灭不定。
他摒退左右,心念微动,四本材质奇特、绝非此世所有的书籍,悄然出现在宽大的书案之上。
封面上是迥异于繁体字的简化字样,若被徐光启等人看见,定会惊为天书:
《冶金技术与金属加工详解》、《蒸汽机原理与小型化制造指南》、《初级火药与枪炮制造图解》、《帆船演进与航海技术大全》。
奕帆深吸一口气,首先翻开了《冶金技术与金属加工详解》。
书中远超时代的炼钢法——转炉、平炉、甚至电炉的雏形原理,各种合金的配比,渗碳、淬火、回火等精深的热处理工艺,以及大型水压机、锻锤的构造设想,一一呈现在他眼前。
他仔细阅读着,结合岛上钢铁厂的现状,脑中飞速推演着改进的方案。
“若能建成小型的贝塞麦转炉,钢铁产量和质量必将飞跃……还有这高碳钢,用于制造枪管和炮身,再合适不过……”
接着,他打开了《初级火药与枪炮制造图解》。
从黑火药的最佳配比、颗粒化工艺,到雷汞击发装置、燧发枪、线膛枪的详细结构分解,乃至前装滑膛炮(如海战卡隆炮有12磅卡隆炮?,重约1.8吨(含炮架),长约2.6米,射程:平射约343米,6°仰角约1.2公里,这个可以用于海上海战);后装线膛炮(如阿姆斯特朗炮、克虏伯大炮,这些可以用于岸基驻守,但太笨重,目前滑轮估计运载不了到山顶,这是后期要研究的方向)的构造原理、膛线刻画方法、炮弹引信设计,无不详尽备至。
“燧发枪是第一步,必须尽快取代火绳枪……线膛炮射程和精度远超现在各国使用的滑膛炮,这是未来的方向……葡萄牙人的红衣大炮(其实应是鹰炮或佛郎机炮)与之相比,简直如同孩童的玩具。
还有我们大明戚继光大将军改进的虎蹲炮的有效射程约为?500米?,重约36公斤便于携带,适合山地战,这个可以用于登陆战。”
他的手指划过复杂的剖面图,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船上用12磅、34磅两种卡隆炮,配一些虎蹲炮防卫或登陆作战,岸基前期用卡隆炮防卫,待工业改进后再用后装线膛炮来守卫基地,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奕”字舰队万炮齐鸣的壮观场景。
然后,是《帆船演进与航海技术大全》。
他的目光略过此时欧洲正流行的卡拉克帆船和盖伦帆船,直接聚焦在了更先进的船型上。
飞剪式帆船那极致的速度,风帆战列舰那庞大的体型、密集的火炮甲板,都让他心驰神往。
“跳过盖伦船,直接瞄准飞剪船的航速和风帆战列舰的火力……虽然难度极大,但并非没有可能。
复合骨架、铜皮包底、更科学的帆装设计……这些都是可以逐步实现的。”
他深知,一支强大的海军,不仅需要犀利的火炮,更需要承载这些火炮的、性能卓越的平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蒸汽机原理与小型化制造指南》上。
瓦特蒸汽机的改良原理,高压锅炉的设计,曲柄连杆机构将往复运动转化为旋转运动……这些看似简单的机械原理,却是开启一个全新时代的钥匙。
“宋员外曾制出过牵动磨盘的小型蒸汽机模型,有此基础,或可先行尝试制造小型蒸汽机,用于驱动锻锤、鼓风机,甚至……未来驱动明轮,乃至螺旋桨!”
想到未来由钢铁和蒸汽驱动的巨舰驰骋大洋的景象,连他自己都不禁心潮澎湃。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奕帆时而凝思、时而恍然、时而兴奋的面容。
他时而提笔在特制的纸张上疾书,勾勒出奇特的机械草图;
时而起身,在铺开的海图上比划测量,推演着未来舰队的航线和战术。
北方的战火,是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沉重的压力,却也成为了催化他必须加速将脑中知识转化为现实力量的强劲动力。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不远的将来,一支不仅悬挂着“奕”字商旗,更飘扬着“奕”字战旗的强大舰队,将在这片岛屿上孕育、成长,最终劈波斩浪,走向深蓝,成为这片万里海疆上举足轻重的力量。
这盘以万里海疆为棋局的宏大博弈,已然风云突变。
而他奕帆,绝不甘心只做一枚随波逐流的棋子,他更要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麾下众人的戮力同心,成为那真正的执棋者之一!
窗外,潮声阵阵,仿佛在应和着他心中那愈发坚定的雄心壮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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