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虞玉兰摸索着,找到儿子紧握的拳头。她粗糙的手指,一根一根,坚定而缓慢地掰开他冰冷僵硬的手指。
入手处,全是冻疮裂开的口子,摸上去像一块块粗糙的树皮,有的地方还渗着血丝。
那触感,让她本就揪紧的心又狠狠一缩。
“娘知道,”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锯,每一个字都带着肺腑深处摩擦的痛楚,“咱不去。
饿死也不去给人当牛马,看人脸色。”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姬家的骨头,从来就不是软泥捏的。
“哐当!”一声巨响,草棚那扇用芦苇秆和破麻袋片勉强绑成的门,被一阵狂暴的夜风狠狠撞开。
冷风裹挟着湿气和枯叶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棚内唯一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一个身影带着一身寒气挤了进来,是堂妹姬忠英。她身后还跟着忠琴、忠莲几个年纪相仿的堂姐妹,每人手里都拎着个半空的竹篮,里面装着些同样稀稀拉拉的野菜、草根。
她们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嘴唇冻得发紫,头发上沾着草屑和泥星。
“二嫂!”忠英跺着脚上的泥块,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兴奋,“忠怀哥他们……他们几个商量好了,天一亮就渡河东去!”
她环顾了一下这透风漏雨的草棚,又看看虞玉兰怀里熟睡的忠云,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说是……说那边地主家正招工,一天能给一个掺了麸皮的玉米饼子!总比……总比咱们在这儿嚼树根、咽观音土强啊!
二嫂,要不……咱也……”后面的话,在虞玉兰平静却锐利的目光下,生生咽了回去。
“玉米饼子是好,”虞玉兰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落在每个人心上。
她将怀里的小忠云又往自己单薄的胸口紧了紧,孩子细软的头发蹭着她瘦削的下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生命的真实感。
“可那饼子,是跪着接的!是拿脊梁骨当门槛让人踩换来的!”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几个堂妹年轻而迷茫的脸,最后定格在睁着大眼睛、紧抿着嘴唇的八岁女儿忠兰脸上。
“丫头们,你们还记得祠堂里供着的太爷画像不?”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当年咱姬家老太爷,为啥豁出命去跟着太平军‘长毛’闹起来?不就是因为河东的‘刘半湖’,仗着官府撑腰,硬生生把咱河西祖辈开出来的、能攥出油的好地给抢了去!
逼得咱的祖辈,啃光了河滩上的榆树皮,饿殍遍地!那跪着接的饼子,跟当年抢咱地的刀,有啥两样?!”
她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割开了历史的疮疤,露出里面依然鲜活的痛楚。
忠兰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她咬着下唇,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小手紧紧抓住娘早已磨破的衣襟:“一个样!娘说过,就是一个样!”她的声音细细的,却异常清晰,像一颗投入寒潭的石子。“共产党的工作队,姬家萍小叔领着,不是在帮咱挖渠排水吗?
家萍小叔说,渠挖通了,排干了涝,明年开春,咱自家的地里就能种麦子!金黄金黄的麦子!”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我要在咱自家的地里种麦子!收自家的麦子!蒸自家的白馍头!”这“自家的”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像誓言一般砸在潮湿的泥地上。
“可……可二嫂你这身子骨……”忠琴的目光落在虞玉兰灰败的脸上,落在她那即使在昏暗油灯下也清晰可见的、颧骨上病态的红晕,忧心忡忡地开口。
话没说完,就被虞玉兰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她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好不容易平息一点,她迅速将那块染血的帕子塞回袖筒深处,再抬起头时,脸上竟奇迹般地挤出一丝坚韧的笑意:“我撑得住!阎王爷一时半会儿还收不走我!你们看,”她指着身边的孩子们,“忠楜能顶半个大人使唤了,拾柴、扶犁,样样能学;忠兰心细手巧,摘菜、挖根、认字,都能帮上忙;忠云……”她低头,温柔地看着怀里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儿,嘴角那丝笑意变得真实了些,“忠云小,可她能给咱喊加油呢!一声声‘娘’,就是最好的力气!”
天,像是被冻僵了,灰蒙蒙的,刚艰难地撕开一道惨白的口子,透出点鱼肚皮似的微光。
虞玉兰已经挣扎着起身。肺里像是塞满了烧红的、沾着辣椒面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针扎般的刺痛,牵扯得整个胸腔都跟着痉挛。
她扶着冰冷的泥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前阵阵发黑的金星驱散。
她得去找小叔姬家萍。家萍是村里唯一在共产党工作队做事的人,前几天带着人在南边河汊子上热火朝天地挖渠排水时,曾大声说过:“共产党就是要让天下穷人都有地种!种自己的地,吃自己的粮!”这话像一颗火星,落在她早已冰冷的心底。
她得去,再问问清楚,再听听那声音,给自己,也给孩子们,也给那些动摇的族人,再添一把活下去的柴火。
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家萍家那同样低矮、但明显比自家草棚齐整些的土坯院墙外,就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院门虚掩着,虞玉兰探头望去,只见家萍的媳妇王玉兰正佝偻着腰,把一个沉甸甸的柳条筐往院里的独轮车上搬。
筐里装满了大小不一的红薯,有些还带着新鲜的泥土。筐沿上,赫然放着两个用笼布盖着、却依然能看出轮廓的白面馒头!
那雪白的颜色,在灰败的黎明里,刺得虞玉兰眼睛生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分不清是饿还是别的什么。
“二嫂?!你咋这么早来了?快,快进屋!”王玉兰一抬头看见虞玉兰,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几步抢过来,不由分说把她往屋里拉。
灶屋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暖烘烘的食物香气——大铁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红薯稀饭。
这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攥住了虞玉兰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家萍呢?”虞玉兰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期待。
“走了!后半夜就带着工作队几个人,悄无声地过河办事去了!”王玉兰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紧张又骄傲的神色,“临走前,他特意瞪着眼珠子嘱咐我好几遍,说:‘玉兰,你听着!我二嫂性子硬,骨头更硬!你看紧了,说啥也不能让她往河东去!一步都不行!’”她顿了顿,凑近虞玉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激动,“家萍说,他听上面来的同志讲,形势好得很!
顶多……顶多再熬两年!就这两年!这天,就得翻个个儿!到时候,咱河西的地,想种麦子种麦子,想种稻谷种稻谷!再也不用看河东那些黑心肝的脸色!
二嫂,咱的好日子,在后头呢!”王玉兰的话语,伴随着灶膛里跳跃的、温暖明亮的火光,映照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
那些滚烫的字眼,像锅里滚热的红薯粥,带着一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一股脑地倾注进虞玉兰冰冷绝望的心田,瞬间熨帖了她心底那几乎冻僵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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