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班级微信群的消息弹出来时,陈立冬正蹲在出租屋的水泥地上,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吃面条。清水煮的挂面黏在碗底,几根发黄的青菜漂在水面,榨菜是五毛钱一包的,咸得发苦。他用筷子挑起面条,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却盖不住手机屏幕亮起时的刺眼 —— 那条 @全体成员的消息,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一颤,筷子上的面条掉回碗里,溅起的面汤烫了手背。
班长周涛的通知写得热闹:“毕业一周年聚会,下周六晚省城皇朝翡翠厅,AA 制人均五百,多退少补!” 后面跟着一连串接龙,彩色的表情包像炸开的糖纸,晃得他眼睛疼。
“收到!刚从上海出差回来,正好赶上!”
“+1!翡翠厅的波士顿龙虾超赞,去年公司团建吃过!”
“刚给大家带了澳洲的鱼油当伴手礼,聚会见!”
“普吉岛的晒伤还没好,正好借聚会养养!”
一个个名字跳出来,带着他陌生的 “成功感”。五百块 —— 立冬盯着这个数字,喉咙发紧。这是他省吃俭用半个月的饭钱,是母亲缝两百副手套才能赚到的辛苦钱,是他每天顶着太阳派传单、被人骂 “骗子” 才能攒下的数额。他下意识地想退出群聊,假装没看见,可手指却像被黏在屏幕上,不由自主地点开了那些接龙者的朋友圈。
王浩的朋友圈第一条,是穿着深灰色定制西装的照片。西装面料泛着细腻的光泽,一看就不是夜市能买到的便宜货。他站在落地窗前,背景是深圳 cbd 的夜景,玻璃映出他嘴角的笑,手里捏着一杯红酒,杯壁上的水珠晶莹剔透。文案写着:“连续熬了三十个通宵,项目上线,奖励自己一瓶拉菲。” 配图里的红酒标签,立冬只在电视里见过。他想起大学时,王浩和他挤在食堂吃三块钱的素菜,说 “毕业能找个四千的工作就满足了”—— 才一年,怎么就变成了他认不出的样子?
李静的婚纱照占了九宫格,背景是法国的古堡,白色的婚纱拖在草坪上,她手里捧着的 bouquet(花束),立冬在花店见过,标价要两千多。最刺眼的是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在阳光下闪着光,戒托上的碎钻像星星。配文是 “往后余生,请多指教”,评论区里,同学们都在夸 “郎才女貌”“神仙爱情”。立冬想起大学时,李静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说 “以后想找个安稳的工作,嫁个普通人”—— 原来 “普通人” 的标准,和他不一样。
张弛的短视频更扎心。音乐节的灯光晃得人眼晕,他搂着穿吊带裙的女友,手里举着一瓶洋酒,瓶身上的英文立冬不认识,只觉得标签很精致。他对着镜头喊 “cheers”,周围的人跟着起哄,桌上还摆着果盘和雪茄。立冬想起张弛大学时总蹭他的烟抽,说 “我爸就给我这点生活费,不够花”—— 原来 “不够花” 的定义,也和他不一样。
还有更多人的朋友圈:有人晒米其林餐厅的牛排,刀叉擦得锃亮;有人晒健身房的自拍,运动服是他叫不出名字的牌子;有人晒新买的口红套装,二十几支摆在一起,像彩虹;有人晒机场的延误通知,配文 “好无聊,只能在贵宾厅等”—— 每一条动态,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把他那点可怜的自尊,敲得粉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朋友圈,像一片荒芜的土地。最后一条动态是半年前转发的学校公众号文章,标题是 “毕业快乐,前程似锦”,下面只有三个赞: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高中同学,还有一个是他自己不小心点的。他摸了摸手机壳 —— 是塑料的,边角已经摔裂了,用透明胶带缠了两圈,像他此刻的生活,满是补丁。
一种窒息感涌上来,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冰水里,从头凉到脚。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聚会那天的场景:同学们穿着光鲜,坐在翡翠厅的包间里,谈笑风生,聊的是股票、房市、出国旅游;而他穿着那套一百五十块的西装,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派传单时蹭的灰,坐在角落,不敢说话。有人问 “立冬,现在在哪儿上班啊?”,他只能支支吾吾地编瞎话,怕被人知道他在做电话销售;有人问 “立冬,怎么没带对象来啊?”,他只能尴尬地笑,说 “还没遇到合适的”—— 其实是没人看得上他。
不行!绝不能这样!
这个念头像火苗一样窜出来,烧得他脑子发疼。他不能让同学们看到他这副样子!他要伪装,要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 “成功”,一样 “体面”。哪怕是假的,哪怕只能维持一晚,他也要挣回这口气。
他猛地站起来,面条碗被碰倒在地上,面汤洒了一地,黏在水泥地上,像一滩眼泪。他不管不顾,坐在吱呀作响的桌子前,打开手机浏览器,手指因为激动而发抖,搜索框里输入 “如何打造高端朋友圈”“朋友圈素材”“奢侈品图片”。
搜索结果跳出来,全是 “朋友圈打造服务” 的广告。他选了一家评分最高的,客服秒回,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包:“亲,我们有不同套餐哦,基础版 99 元,包含 1000 + 高清素材,高端版 199 元,包含 5000 + 素材 + 文案指导!”
他咬了咬牙,从支付宝里转了 99 块 —— 这是他三天的饭钱。客服很快发来十几个压缩包,解压后,里面的图片让他眼花缭乱:星巴克的咖啡杯,拉花是精致的天鹅;保时捷的方向盘,皮质是黑色的,缝线是红色的;海边酒店的无边泳池,夕阳落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层金粉;西餐的摆盘,牛排上淋着酱汁,旁边放着刀叉和高脚杯;还有各种风景名胜的照片,埃菲尔铁塔、自由女神像、马尔代夫的沙滩 —— 每一张图片都高清,都精致,都像在杂志上看到的一样。
他花了一整晚,筛选这些图片。他挑了一张保时捷方向盘的照片,角度很自然,不像刻意拍的;挑了一张酒店泳池的夕阳照,背景里没有其他人,不会露馅;挑了三张西餐的照片,摆盘不一样,看起来像是不同时间吃的;还挑了一张埃菲尔铁塔的照片,配文可以说 “出差顺便逛了逛”。
然后是编文案。他打开王浩的朋友圈,模仿他的语气:“陪客户试驾,感觉操控性也就一般吧 [捂脸]”—— 加上捂脸的表情,显得不那么刻意。他打开张弛的朋友圈,模仿他的轻松:“出差偶遇的夕阳,瞬间治愈了连轴转的疲惫。”—— 用 “连轴转” 暗示自己很忙,很重要。他打开那个晒西餐的同学的朋友圈,模仿他的 “低调”:“一个人吃晚餐,安静享受这份孤独。”—— 用 “孤独” 营造一种高级感。
他反复修改,删了又写,写了又删。“陪客户试驾” 觉得太张扬,改成 “帮客户看车”;“连轴转的疲惫” 觉得太假,改成 “赶方案的疲惫”;“安静享受这份孤独” 觉得太装,改成 “简单吃点,明天还要早起”。台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他专注又有些狰狞的表情,像一个演员在背台词,生怕说错一个字。
他还特意屏蔽了母亲和几个知道他真实情况的高中同学,怕他们戳穿他的谎言。做完这一切,窗外已经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城市的第一班公交车从楼下经过,发出 “轰隆” 的响声。
他定了早上八点的闹钟,计划在上班前发布第一条朋友圈。闹钟响时,他心跳得很快,像要跳出胸腔。他深吸一口气,点开发布按钮 —— 那张保时捷方向盘的照片,配文 “帮客户看车,感觉操控性也就一般吧 [捂脸]”,点击 “发送”。
不到五分钟,手机震动了 —— 是王浩的赞,还有一条评论:“可以啊立冬,都开始帮客户看豪车了!”
立冬看着这条评论,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一种虚妄的满足感涌上来,像糖水流进心里,暂时盖住了生活的苦涩。他又收到了李静的赞,还有那个晒西餐的同学的赞 —— 他们都信了!他们都觉得他过得很好!
他穿上那套旧西装,袖口的补丁被他用别针别住,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他走出出租屋,阳光照在他身上,却觉得不那么刺眼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觉得今天的云都比平时好看。他走向公交站,准备去公司打那些他厌恶的电话,派那些他厌恶的传单 —— 但此刻,他心里有了一点 “底气”,一点来自虚假朋友圈的底气。
他知道自己在编织一个谎言,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他知道维持这个谎言需要付出代价 —— 下次发布朋友圈需要新的素材,需要更多的钱;聚会时需要编更多的瞎话,需要装得更像。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像高中时渴望那双蓝白色跑鞋一样,他现在渴望这种 “被羡慕” 的感觉,渴望这种 “体面” 的假象。
公交车来了,他挤上去,被人推来推去。有人踩了他的脚,说了声 “对不起”,他没有像平时一样沉默,而是笑了笑,说 “没事”。他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看着那些穿着光鲜的人,突然觉得自己离他们很近 —— 近到只要他继续伪装,就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弹珠,是从双水村带来的,现在已经不亮了,表面全是划痕。他想起八岁时在青麦地里,渴望能天天吃白馍馍;想起高中时在县城,渴望能有一双蓝白色跑鞋;想起大学时在校园,渴望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 原来他的渴望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从 “白馍馍” 变成了 “保时捷”,从 “跑鞋” 变成了 “朋友圈的赞”。
内心深处,那个八岁的陈立冬好像在哭,哭他忘了自己的根,哭他在虚假的精致里迷失了方向。但现在的陈立冬听不见,他被朋友圈的赞、被同学们的羡慕、被自己编织的 “成功” 假象,迷昏了头。他像一只飞蛾,朝着那虚假的光亮飞去,哪怕前面是火海,也义无反顾。
他不知道,这场用谎言搭建的 “精致生活”,很快就会崩塌,把他拖进更深的深渊。他只知道,下周六的同学聚会,他终于可以 “体面” 地去了,可以在同学们面前抬起头了 —— 哪怕只是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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