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厚重、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
这是陈立冬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不是夜晚那种带有微光、可逐渐适应的黑暗,而是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如同实质般的漆黑。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到任何轮廓,任何影子,只有一片虚无。
随即而来的是气味。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了汗水、尿液、呕吐物、粪便、铁锈、霉味以及几十个人挤在密闭空间里发酵出的酸腐恶臭,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呛得他一阵剧烈咳嗽,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把之前吃下的那点可怜干粮全吐出来。空气污浊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肮脏的棉絮,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和腥臊。
然后才是身体的感知。
他发现自己无法站立,甚至无法坐直。空间极度狭小逼仄,他蜷缩着,膝盖顶着胸口,脖子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歪着,抵着冰冷粗糙的金属壁。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会让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与坚硬冰冷的壁垒发生碰撞,带来新的淤青和疼痛。那条伤腿在如此局促的空间里更是备受煎熬,肿胀和酸麻几乎盖过了其他感觉。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呻吟、啜泣、粗重的喘息,偶尔还有无法抑制的干呕声。像是一个被塞满了绝望生物的活体罐头,在黑暗中发出濒死的哀鸣。
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老魏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瘸五爷粗暴的推搡,面包车后座那两个面目模糊、眼神凶狠的押送者,后颈突如其来的剧痛……
他被绑架了。或者说,被“处理”了。老魏根本没有信他那套“回家看老娘”的说辞,或许信了,但觉得更该尽快把他这个不稳定因素弄走。所谓的“月底”,只是一个让他放松警惕的烟雾弹。
恐惧,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四肢百骸。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像一头被赶上屠宰线的牲口,被扔进了这个移动的铁棺材里。目的地是哪里?缅北?还是其他什么更可怕的地方?他不知道,只知道绝不会是什么“高薪工厂”。
“呃……水……有没有水……”旁边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气若游丝。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片死寂,以及更沉重的绝望呼吸声。
陈立冬试图移动一下手臂,手肘立刻撞到了旁边一个温热的、颤抖的身体,对方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他赶紧缩回手,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没……没事……”那人回应道,听声音是个年轻男人,“都……都一样……”
简单的对话,在绝对的黑夜和困境中,竟然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同病相怜的慰藉。
“这是……在哪儿?车上?”陈立冬压低声音问,喉咙火烧火燎地疼。
“集装箱……货轮……”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麻木,“走了……有好一阵子了……闷得快死了……”
集装箱!货轮!
陈立冬的心沉到了底。这意味着他们已经不在境内,正在公海上飘荡?通往真正的地狱之路,已经无可挽回地开启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颠簸、摇晃,以及越来越恶劣的空气。温度在升高,像一个正在缓慢加热的烤箱。汗液如同溪流般从每个人身上淌下,混合着污物,在集装箱底部积聚起粘稠恶心的液层,浸泡着他们的身体。
有人开始失控地哭喊,用头撞击箱壁,发出咚咚的闷响,直到力竭或者被旁边的人勉强拉住。有人开始胡言乱语,陷入谵妄。更多的人则是在沉默中一点点被消耗,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
陈立冬感到头晕目眩,胸闷欲裂。脱水带来的痛苦远超饥饿,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他努力回想那些关于极限求生的知识,试图通过减少动作、调整呼吸来保存体力和水份,但在这地狱般的环境里,一切技巧都显得苍白无力。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不是被债务逼死,不是被催债的打手打死,而是像垃圾一样,悄无声息地腐烂发臭在这个铁皮棺材里,最终被抛入大海喂鱼。
巨大的恐惧和不甘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他欠的债还没还清,家里的父母还在等他,他甚至……甚至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去反抗那将他推入深渊的命运!
就在意识逐渐模糊,即将被黑暗和窒息彻底吞噬的时候,他无意中触碰到了裤子的口袋。一个微小的、坚硬的凸起物隔着一层薄布,硌在他的大腿上。
是那半块用油纸包着的肉干!
之前藏在身上,竟然没有被搜走!
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此刻却像是汪洋中的一根浮木,沙漠里的一滴甘霖。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掏出来。油纸已经被汗浸透,但里面的肉干似乎还没被完全污染。
他犹豫了一下。极度干渴的情况下,吃这种干硬咸涩的东西,可能会更难受。但这也是唯一能补充一点点能量,维持生命的东西。
他极其小心地,掰下比指甲盖还小的一点点,放进嘴里。用唾液艰难地湿润它,像品尝绝世美味一样,一点点地咀嚼,吞咽。粗糙的纤维刮擦着喉咙,带来痛楚,却也带来一丝真实活着的刺激。
他不敢多吃,重新仔细包好,万分珍重地塞回贴身的兜里。这一点点食物,或许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续上几分钟的命。
旁边那个年轻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咕噜声,但并没有开口讨要。在这绝望之地,最后一点生存物资,谁又会轻易让给别人呢?沉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残酷。
不知又过了多久,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是一整天。集装箱内的氧气越来越稀薄,二氧化碳浓度高得让人头痛欲裂,意识涣散。哭泣和呻吟声都微弱了下去,只剩下濒死的喘息。
突然,集装箱猛地一阵剧烈倾斜和震动!像是遇到了大风浪。
“啊——!”
“要沉了吗?!”
“救命啊!”
短暂的恐慌尖叫被更大的撞击声淹没。陈立冬感觉自己被甩得撞在箱壁上,眼前金星乱冒。他死死用手脚抵住两侧,才勉强稳住。
就在这时,他身下的那滩污液猛地流动起来,浸透了他的裤子。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摸,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狭长的物体,似乎是被刚才的震动从角落缝隙里颠出来的。
他心中猛地一跳!凭借触感,那像是一把……被遗弃的、生锈的金属扳手?或者是某种拆卸工具的一角?
来不及细想,也顾不得上面的污秽,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力气将其抓握在手中,迅速塞进自己怀里藏好!
心脏因为这意外的发现而狂跳不止,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一种绝境中突然抓到一点什么的应激反应。这东西有什么用?它能撬开这厚重的铁壁吗?显然不能。它能对抗外面那些持枪的押运者吗?更是天方夜谭。
但是,握着这冰冷坚硬的物体,就像握住了一点点的……反抗的可能。哪怕这点可能微乎其微,甚至毫无用处,却也像一剂强心针,猛地刺激了他即将涣散的意志。
他不能放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
他紧紧攥着那根冰冷的金属条,指甲抠进锈蚀的表面,仿佛能从其中汲取力量。他开始更加努力地调整呼吸,保存体力,耳朵努力捕捉外面的任何声响——海浪声、轮机声……任何能判断外界情况的声音。
又过了漫长如几个世纪的时间,货轮的引擎声似乎发生了变化,速度慢了下来。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模糊的、用那种奇怪卷舌音发出的吆喝声!
集装箱的大门猛地被从外面拉开一条缝隙!
刺眼的阳光和相对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如同利剑般刺入黑暗,也刺得所有幸存者睁不开眼。人们像渴死的鱼一样,贪婪地呼吸着,发出痛苦的、幸福的呻吟声。
但紧接着,几声粗暴的呵斥和棍棒砸在箱壁上的巨响,让他们瞬间清醒过来。
几个穿着脏污背心、皮肤黝黑、手持棍棒或步枪的人站在门口,用生硬的中文或那种听不懂的语言吼叫着:“出来!都滚出来!快点!”
如同驱赶牲口一样。
陈立冬混在人群中,踉跄着、相互搀扶着,或者干脆是爬着,挣扎出这个人间炼狱。双腿软得像面条,长时间蜷缩导致血液循环不畅,每走一步都如同针扎。他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即便其中混合着柴油味,也感觉如同天堂。
阳光耀眼,他眯着眼,迅速打量四周。他们在一艘破旧货轮的甲板上,四周是茫茫无际的蔚蓝大海。远处,可以看到一道模糊的海岸线,以及一些简陋的码头建筑。空气湿热难当。
押运他们的人粗暴地清点着人数,将那些已经无法行动或死在箱子里的人像垃圾一样拖出来,直接抛入大海!这一幕吓得幸存者们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陈立冬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看到码头上站着几个看起来像是接应的人,其中一人的侧脸……高颧骨,深眼窝……和那晚在旅馆后院看到的模糊轮廓极其相似!
是同一伙人!
他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他从一个炼狱,来到了另一个更庞大、更组织化、更无法逃脱的炼狱的核心区域。
他们被驱赶着走下舷梯,踏上摇晃的码头木板。脚下虚浮,如同踩在云端。
就在这时,那个在集装箱里和他有过短暂交流的年轻男人,因为极度虚弱,下船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旁边一个持枪守卫。
“妈的!脏手拿开!”那守卫嫌恶地骂了一句,抬手就是一枪托,狠狠砸在年轻人的额头上!
年轻人惨叫一声,鲜血瞬间涌出,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痛苦地蜷缩在地。
陈立冬的心脏猛地收缩,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那根冰冷的金属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但他脚步不敢停,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只能跟着麻木的人群,被驱赶着,走向前方那片未知的、但注定充满苦难与黑暗的土地。
阳光炽烈,海风咸腥,但他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活了下来,走出了集装箱。
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怀里的那一点冰冷坚硬,是他仅有的、微不足道的依仗。在这片法外之地,他必须用它,撬开一丝生存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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