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却短暂地掩盖了雨林留在记忆深处的腐殖质和血腥气。陈立冬躺在镇卫生院简陋的病床上,右腿被打上了厚重的石膏,高高吊起。身体的极度疲惫和麻药的效力让他大部分时间昏昏沉沉,但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伴随着潮水般涌回的、细节清晰的恐惧。
雨林里挣扎求生的每一刻都如同烙印:断腿的剧痛、冰冷的溪水、生嚼野果的酸涩、捕捉小鱼的徒劳、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被追踪和吞噬的恐惧……这些画面与诈骗园区里“蟑螂”空洞的眼神、刀疤王的咆哮、以及集装箱里的恶臭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甚至会在短暂的睡梦中惊厥,仿佛再次从板房跳下,失重感让他猛地弹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直到看清头顶缓慢旋转的、粘着死蚊子的吊扇,和斑驳发黄的天花板,才能确认自己暂时安全了。
这种“安全”是如此的脆弱和不确定。边境小镇的卫生院,条件简陋,人员混杂。护送他来的边防战士不可能一直守着。他就像一只意外被冲上岸边的、伤痕累累的鱼,暴露在陌生的空气中,不知下一步是重回水域,还是被掠食者叼走。
果然,这种不安很快被证实。
最先到来的是沉默的审视。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眼神精明闪烁的男人来看过他一次,自称是镇政府的办事员,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怎么到的境外?怎么受的伤?言语间带着公式化的同情,但探究的意味更浓。陈立冬谨记着边防官兵的叮嘱,只含糊地说被骗去做工,不小心摔伤了,侥幸逃出来,不敢提及诈骗园区的具体细节和见闻,更不敢提老魏那条隐藏的线。男人记录了几笔,没再多说,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离开了。
那眼神让陈立冬如芒在背。他知道,自己回来的消息,像一滴水落入热油,该炸开的,迟早会炸开。
第三天下午,麻药的效果彻底过去,伤处的钝痛变得清晰而持久。护士刚换完药离开,病房里暂时只剩下他和一个还在昏睡的重感冒老人。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不是他现在用的这个廉价一次性手机(边防战士好心帮他买的),而是……他那个早已欠费停机、甚至可能都被销了号的原始号码的手机!
那熟悉的、被他设置成特定铃声的、曾经代表着他虚荣生活开端的旋律,此刻如同丧钟般在这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陈立冬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扑面而来!
怎么可能?!
这个号码他早已弃之不用,怎么会……?
他惊恐地看向床头柜。声音正是从他那只屏幕碎裂、沾满泥污的旧手机里传出的!它竟然还有电?竟然还能接收到信号?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那个昏睡的老人嘟囔了一声,似乎被吵到。
陈立冬颤抖着手,伸向那台手机,仿佛那不是通讯工具,而是一枚即将爆炸的炸弹。他按下接听键,甚至没敢放到耳边,只是开启了扬声器。
一个经过处理的、冰冷电子合成音传了出来,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
“陈立冬先生,您尾号xxxx的信用卡逾期已达187天,欠款本金、利息、违约金总计人民币125,387.64元。请您于24小时内处理完毕,否则我方将采取下一步措施。”
说完,根本不等任何回应,电话立刻被挂断。
忙音嘟嘟地响着。
陈立冬僵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不是因为债务数字——这个数字他早已烂熟于心,甚至梦里都在计算——而是因为这种精准的、无处不在的、如同鬼魅般的追踪!
他们知道他回来了!他们甚至知道他在这个小镇卫生院!他们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无处可逃。
旧的恐惧(债务)和新的恐惧(跨国犯罪集团的阴影)瞬间交织在一起,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感觉自己刚从雨林的兽穴逃生,又立刻坠入了另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
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名副其实的噩梦。
那台旧手机开始疯狂地响铃,频率之高,几乎毫无间隔。不同的号码,来自全国各地,甚至还有境外虚拟号段。接起来,有的是同样的电子合成音催债,有的是捏着嗓子的、恐吓威胁的男声,有的是哭哭啼啼、声称是他“亲戚”出了事急需用钱的虚假求救……
“呼死你”软件攻击。他曾经在新闻上看过,此刻亲身经历,才知其恐怖。这不仅仅是对通讯的轰炸,更是对神经的残酷折磨和意志的彻底摧垮。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家属被吵得不堪其扰,纷纷投来厌恶和疑惑的目光。护士过来严厉地警告了他一次,让他关掉手机。
他试图关机,却发现手机像是中了病毒,关机键完全失灵!他甚至想拔掉电池,却发现这是一体机,后盖根本无法打开!
他只能眼睁睁听着它响,一遍又一遍,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针对他个人的精神凌迟。每一道铃声,都像是一鞭子抽在他的神经上。他用力捂住耳朵,但那魔音仿佛能穿透一切障碍,直接钻进他的脑髓。
最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铃声轰炸后,手机终于因为电量耗尽而彻底黑屏,病房里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陈立冬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虚脱地瘫在枕头上,眼球布满了血丝,耳朵里依旧嗡嗡作响,回荡着那些可怕的铃声和话语。
然而,折磨并未结束。
傍晚时分,两个穿着花衬衫、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晃进了病房。他们嘴里叼着烟,眼神倨傲地扫视着病房,最后落在了陈立冬身上。
其中一人吹了个口哨,慢悠悠地走到他床边,毫无顾忌地将烟灰弹在了病床边的地上。
“哟,这不是陈立冬嘛?咋整的?腿让人干折了?”语气轻佻,带着明显的恶意。
陈立冬心脏一紧,警惕地看着他们,不敢说话。
另一人拿出手机,对着陈立冬和他吊着的石膏腿咔嚓拍了几张照片,嘴里还念叨着:“证据固定一下,免得你说我们欺负残疾人。”
“你们……想干什么?”陈立冬声音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干什么?”弹烟灰的男人嗤笑一声,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更加阴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小子可以啊,跑国外躲债去了?以为这就完了?告诉你,跑到天涯海角,该还的一分也少不了!”
他拍了拍陈立冬打石膏的腿,动作看似随意,力道却不轻,震得伤处一阵钝痛。“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现在回来了,挺好。给你三天时间,凑够第一期的最低还款,不然……”他环顾了一下简陋的病房,“下次我们来,泼的就不是油漆了,你这腿,估计也得换个地方吊着了。”
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
两人扔下几句污言秽语的“警告”,晃着肩膀走了,留下满室的烟味和更深的恐惧。
陈立冬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砧板上的鱼,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旧的创伤未愈,新的利刃又已悬顶。他以为自己逃出了地狱,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从一个炼狱,跳回了另一个或许更加“文明”却同样残酷的刑场。
边防官兵带来的短暂安全感荡然无存。他们能救他一次,却无法替他挡住这无处不在的、来自“合法”债务和非法催逼的双重绞索。
夜深了,卫生院安静下来。窗外偶尔有摩托车驶过的声音,更衬得病房里死寂一片。
陈立瞪大眼睛,无法入睡。耳朵里似乎还在幻听那无尽的铃声,鼻尖仿佛已经闻到了红色油漆那刺鼻的气味。
他知道,那两个人说的“泼油漆”,绝不是恐吓。那是一种极具侮辱性和威慑力的催债手段,意味着他的耻辱将被公之于众,他将真正地社会性死亡,在这小镇上也无处容身。
而比泼油漆更可怕的,是那句“你这腿,估计也得换个地方吊着了”。
债务的阴影,从未如此具体而恐怖。它不再是手机里的数字和短信,而是活生生的、带着烟臭和暴力的威胁,紧贴着他的病床。
他看了一眼自己动弹不得的右腿,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再次攫住了他。
他能怎么办?拖着这条断腿,去哪里凑钱?谁能帮他?父母?他不敢想象年迈的父母得知他不仅欠下巨债,还差点命丧缅北后,会是什么反应。
报警?那些催债的并没有真正动手,报警有用吗?而且,报警会不会激怒他们,引来更疯狂的报复?甚至……会不会牵扯出老魏那条线,引来更可怕的灭顶之灾?
他似乎陷入了绝境,比在雨林里时更加令人窒息。至少在那里,他只需要对抗自然和明确的敌人。而在这里,他要对抗的是无形的债务网络、游走法律边缘的暴力、以及内心深处无尽的恐慌。
他颤抖着手,摸向那个廉价的新手机。屏幕冰冷。他翻到通讯录,里面只存了边防派出所的那个号码。
他的手指悬停在拨打键上,久久未能按下。
窗外,夜色浓重,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准备吞噬这点刚刚艰难燃起的、微弱的生机。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将他紧紧缠绕,勒入皮肉,渗入骨髓。他发现,有些逃亡,注定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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