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与消毒水气味一起,构成一种永恒不变的背景。母亲终于脱离了最危险的时期,转入了普通病房,但身体依旧虚弱得像一张被揉皱的薄纸,需要长期的药物维持和精心照料。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沉默地承担着陪护的重担,佝偻的脊背再也挺不直了。
陈立冬腿上的石膏拆掉了,但伤处留下了明显的后遗症,走路依旧一瘸一拐,阴雨天便会酸胀难忍,像一根埋藏在骨头里的、永不熄灭的暗火。周律师那边的“拖字诀”起到了一些效果,银行的诉讼程序似乎进入了某种 bureaucratic(官僚式的)缓慢节奏,催债马仔的骚扰也暂时平息——或许是周律师的警告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对方在等待下一轮更猛烈的风暴。
但这短暂的、虚假的平静,代价是巨大的。抵押房子换来的钱,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在医院每日的账单和昂贵的药费中。父亲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已见底,陈立冬自己,更是身无分文,还背负着周律师后续可能产生的、他根本无力支付的代理费。
生存,这个最原始、最残酷的问题,再次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横亘在陈立冬面前。他不能再躲在医院的角落里,靠着父母的牺牲和律师的斡旋苟延残喘。他必须去赚钱,立刻,马上。
可他还能做什么?
一条行动不便的瘸腿,一段不光彩的“缅北经历”(尽管他从未对人提起,但那阴影如同污渍般存在),一身沉重的债务和一场悬而未决的官司。正规的公司、体面的工作,早已对他关上了大门。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门槛最低、流动性最大、也最不需要追问过去的行当。最终,他盯上了一个在城市缝隙中穿梭的身影——外卖骑手。
用父亲几乎最后的几百块钱,加上他厚着脸皮从一个远房表亲那里借来的一点,他买了一辆二手的、漆皮剥落得厉害的电动车,配了一块硕大的、不知几手的备用电池,以及一个印着外卖平台logo的、磨损严重的旧头盔。这身行头,花光了他所有的启动资金。
注册骑手账号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审核,只需要一张身份证照片和一张银行卡(用于结算跑单收入)。平台像一个庞大而冷漠的机器,无情地吞噬着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不问来路,只问结果。
第一天上线,他拄着拐杖(现在更多是作为探路和支撑的工具),笨拙地推着电动车,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口,感觉自己是如此格格不入。手机App不断发出新订单的提示音,像催命的符咒。他手忙脚乱地接单,然后对着导航,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城市里乱转。
他很快发现,送外卖远不是跟着导航走那么简单。这座城市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高楼大厦是表面的骨架,真正的血脉,是那些导航无法精确标注的“暗道”。
他第一次送一个写字楼的订单,跟着导航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又因为电动车不能进客梯,不得不拖着瘸腿,提着沉重的餐箱,一层层爬消防通道,送到二十几楼。超时,扣钱。餐盒在颠簸中有些洒漏,差评,扣更多的钱。
第一次送一个老旧小区,没有电梯,楼号排布毫无规律,像一座迷宫。他爬上爬下,累得气喘吁吁,伤腿钻心地疼,好不容易找到地址,却因为超时太久,顾客已经不耐烦地取消了订单。他看着那份变得冰冷的餐食,感觉自己就像那份食物一样,被无情地抛弃了。
还有那些戒备森严的高档小区,保安像防贼一样审视着他,需要登记、打电话确认,耗费大量时间;那些不允许外卖员进入的机关单位大院;那些隐藏在七拐八绕的胡同深处、门牌模糊的平房……
一天下来,他跑了不到十单,收入扣除超时罚款和差评扣款,几乎所剩无几。汗水、灰尘和腿部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将他拖入更深的疲惫和沮丧。晚上,他蜷缩在与人合租的、仅能放下一张床的隔断间里(连城中村的出租屋他都租不起),看着App里可怜的余额和几个刺眼的差评,感到一阵阵绝望。
这样下去,别说还债,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一个同为骑手的老赵。老赵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但眼神里有种久经沙场的沉稳。他看陈立冬腿脚不便,又总是找不到路,在等餐的间隙,难得地开了口:
“新来的?腿咋搞的?”
陈立冬含糊地应了一声。
老赵没多问,只是点了根烟,眯着眼看着马路上的车流:“干这行,光靠导航不行。得记路,得有自己的一套‘地图’。”
“地图?”陈立冬茫然。
“嗯。”老赵吐了个烟圈,“哪个小区哪个门保安好说话,哪个写字楼哪个货梯没人管能偷偷上,哪个大院围墙有个缺口能钻,哪条小巷子能抄近路避开红绿灯……这些,导航上没有,得靠自己一点点摸出来,记在脑子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就是咱们的‘生存密码’。省下一分钟,可能就少一个超时;少绕一个路口,可能就能多接一单。”
陈立冬如同醍醐灌顶。他想起自己在缅北雨林里,不也是靠着观察、记忆和一点点运气,才找到水源,勉强活下来的吗?生存的本质,无论在蛮荒丛林还是钢铁都市,似乎并无不同。
从那天起,陈立冬不再完全依赖导航。他开始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这座城市的“暗码”。他主动跟其他等餐的骑手搭讪,递上根廉价的香烟,虚心请教某个小区的捷径;他利用等餐的碎片时间,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在心里绘制属于自己的“活地图”;他甚至用一个捡来的小本子,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记录下各个区域的“通关秘籍”:
“xx苑,西门王保安,递烟可通融,勿走东门李,较真。”
“xx大厦,b2货梯直达15-20层,早9点前无人。”
“xx胡同,第三个岔路口右转,穿过后院可直达xx街,省800米。”
“xx大学,家属区3号门旁栅栏有缺口,晚10点后可用。”
他的电动车把手上,绑着不同颜色的橡皮筋,用来快速区分不同区域常去的商家。他的手机里,存满了各家餐馆出餐快慢的备注。他学会了在红灯前精准计算下一个路口变灯的时间,学会了在拥挤的非机动车道上如同游鱼般穿梭,更学会了在面对顾客不耐烦的催促时,挤出最谦卑、最无奈的笑容,用带着喘息的语气解释:“对不起对不起,路上有点堵,马上就到您楼下……”
他的腿依旧疼,尤其是在上下楼梯和长时间骑行之后。但生存的压力,让他几乎忘记了疼痛,或者说,习惯了与疼痛共存。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嘴唇因为缺水而经常干裂,握着车把的手掌磨出了新的茧子。
收入开始缓慢地、艰难地爬升。从最初的每天几十块,到勉强过百,再到偶尔能突破两百。这笔钱,他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常常是两个馒头加一包榨菜),剩下的全部转给父亲,用于母亲的药费。他不敢多留一分,每一块钱,都像是从指缝里抠出来的,带着汗水和屈辱的重量。
夜晚,他躺在隔断间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比疲惫更沉重的是孤独和恐惧。他害怕手机响起,害怕是周律师通知他银行方面失去了耐心,害怕是催债马仔找到了他的新号码,更害怕是父亲打来电话,告诉他母亲的病情又恶化了。
他看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那些光亮属于别人,与他无关。他只是这片钢铁丛林里,一个拖着残腿、拼命寻找着生存密码的、最卑微的求生者。他不知道这条送外卖的路能走多远,不知道下一个拐角等待他的是超时罚款还是一个意外的差评,更不知道那悬在头顶的法律之剑何时会落下。
他只知道,他不能停。只要车轮还在转动,只要还能接到订单,只要还能把微薄的收入转给父亲,他就还在挣扎,还……活着。
这条用外卖车轮碾出的、布满荆棘的生存之路,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未知明天的、崎岖的窄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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