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酒吧的空气,似乎永远凝固在一种粘稠的状态里。陈立冬穿着那身略显紧绷的侍者制服,站在吧台后,眼神习惯性地放空,听着阿杰手中雪克壶规律的、催眠般的撞击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擦拭着一个早已光洁如新的玻璃杯,思绪却飘向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和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
周律师那边传来消息,与银行的庭前调解再次无果而终。银行方面态度强硬,坚持要求一次性还清大部分本金,否则就将推动诉讼程序,并保留追究刑事责任的权力。周律师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仍强调着“拖”字诀,让他继续“保持现状,积极沟通,无力偿还”。
保持现状。陈立冬看着吧台上反射的、被霓虹灯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影,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苦笑。他的“现状”,就是在这片由酒精和欲望构筑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那个炒币失败的年轻男孩再也没出现过,像一滴水蒸发在酒吧的喧嚣中。但他的绝望,却像一枚细小的冰刺,留在了陈立冬的心底,时不时在某个相似的瞬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今晚的客人格外多,也格外闹腾。一群似乎是庆祝什么的年轻人占据了最大的卡座,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酒水像自来水一样被端上去,空瓶子很快堆满了桌子。陈立冬穿梭其间,机械地重复着点单、送酒、清理的动作,脸上挂着那副早已练习纯熟的、略带谦卑的微笑。
“服务员!再来一打‘勇气’!”一个染着红发的年轻女孩醉眼朦胧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上的亮片刮过他的皮肤,“今天不醉不归!”
“勇气”是酒吧“隐形酒单”上的一款特调,名字响亮,实则是由几种廉价基酒混合大量果汁和糖浆勾兑而成,口感甜腻,后劲却十足,是强哥最喜欢向这类追求刺激又不懂行的年轻客人推荐的“利润担当”。
陈立冬应了一声,熟练地在点单器上按下代码。他瞥了一眼那桌客人,大多已经眼神涣散,言语不清。那个红发女孩更是几乎瘫倒在同伴身上,却还在挥舞着手臂叫嚷。
一丝微弱的迟疑在他心头掠过。他知道这种酒的威力。但他立刻将这丝迟疑压了下去。他想起了强哥的“教导”,想起了自己捉襟见肘的账户,想起了医院催缴药费的通知单。同情心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替他还债。
他将一打“勇气”端上去,微笑着提醒“请慢用”,然后转身离开,将那片愈发失控的喧闹抛在身后。
没过多久,那边就传来了剧烈的呕吐声和混乱的惊叫。红发女孩吐了一地,秽物溅得到处都是,整个人瘫软如泥,不省人事。她的同伴们这才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试图扶起她,却引得她呕吐得更加厉害。
强哥闻声赶来,脸色阴沉,先是狠狠瞪了陈立冬一眼,仿佛在责怪他没有及时制止,然后立刻换上一副关切的面孔,指挥着其他服务生帮忙清理,并“善意”地建议那些惊慌失措的年轻人赶紧送女孩去医院洗胃。
场面一片狼藉。刺鼻的酸腐气味弥漫开来,周围的客人纷纷掩鼻侧目。陈立冬拿着拖把和抹布,默默地清理着地上的污秽。粘稠的呕吐物沾在他的鞋子和裤腿上,但他似乎感觉不到恶心,只是麻木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地面。
他看着那个被同伴七手八脚抬出去的女孩,脸色惨白,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他想,也许明天醒来,她只会记得宿醉的头痛和荒唐,或许还会懊悔,但绝不会想到,那杯名为“勇气”的甜腻液体,以及她身边这个沉默着清理污秽的服务生,都曾是将她推向这般不堪境地的、无形推手的一部分。
在这一刻,陈立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一种冰冷的、带着自嘲和绝望的清醒。他看清了自己在这套“夜色炼金术”中的位置——他不仅是执行者,某种程度上,也成了共谋。他用他的沉默、他的熟练、他递上去的那杯酒,参与制造了眼前这场小小的悲剧。
而他换取的是什么?是几张皱巴巴的、可能带着呕吐物气味的小费,是强哥或许会多给他半天休息时间的“恩赐”,是能够勉强支付母亲下一阶段药费的、微不足道的希望。
打烊的时间终于到了。喧闹散尽,只剩下满室狼藉和疲惫的寂静。阿杰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吧台边,点燃了一支烟,看着陈立冬忙碌收拾的身影。
“心里不舒服?”阿杰吐着烟圈,淡淡地问。
陈立冬动作顿了顿,没有回答。
“觉得我们是在作孽?”阿杰嗤笑一声,“你以为他们不知道那些酒是什么玩意儿?他们买的就是这个劲儿,买的就是暂时的忘乎所以。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陈立冬抬起头,看向阿杰。在惨白的清扫灯光下,阿杰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竟也透出一种深深的倦怠。
“杰哥,你……没想过换个地方吗?”陈立冬忍不住问。
“换哪里?”阿杰弹了弹烟灰,“工地?工厂?还是跟你一样去跑外卖?哪里不一样?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被榨干而已。”他顿了顿,看着窗外已经开始泛白的天色,“在这里,至少……还能看到点不一样的人,听到点不一样的故事,虽然大多都是狗屁。”
陈立冬沉默了。他知道阿杰说得或许是对的。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选择从来就不多。每一种生存方式,都伴随着相应的代价和屈辱。
清理完毕,强哥锁上大门,和阿杰一起离开了。陈立冬最后一个走出酒吧,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站在空旷的街边,看着城市天际线渐渐被晨曦染上一层淡金。
他抬起手,闻了闻指尖,似乎还能隐约闻到那股混合着酒精、香水和呕吐物的复杂气味。这气味,像是已经渗透了他的皮肤,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月光早已隐去,只有清冷的晨光洒落下来。他拄着拐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向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宿舍走去。每一步,都感觉格外沉重。
他没有像阿杰那样,用麻木和 cynicism(犬儒主义)来武装自己。他依旧会感到不适,感到刺痛,感到那种清晰的自我厌恶。这份“浑浊的清醒”让他痛苦,但也让他区别于一部完全冰冷的机器。
他知道,天亮了,他需要休息,然后再次回到那个名为“迷途”的酒吧,继续他“保持现状”的挣扎。前路依旧迷茫,债务依旧如山,母亲的病情依旧悬心。他能做的,只是在这浑浊的清醒与麻木的交替中,紧紧抓住那一点点由汗水、屈辱和偶尔的、来自同类的一丝微弱善意换来的生存资料,艰难地,活下去。
晨光熹微,照亮了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也照亮了他前路那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灰暗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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