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远峥的枪口离郑耀先的眉心只有寸许，冰冷的金属在会议室的吊灯下泛着幽光，硝烟与血腥气混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窗外，警铃尖锐刺耳，划破夜空，方才升起的红色信号弹余晖未散，将众人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映照得如同鬼魅。
“徐将军这是何意？”郑耀先缓缓抬起双手，姿态看似顺从，目光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徐远峥，“外面动静如此之大，徐将军不先想着查明情况，稳定局面，反倒急着对内开枪？莫非这混乱，正合了某些人的心意？”
他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激起回响。
毛人凤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子：“远峥！把枪放下！现在最重要的是控制局面！搞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虽对郑耀先心存疑虑，但更不容许有人在他面前肆意妄为，挑战他的权威。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会议室厚重的橡木门“哐当”一声被再次撞开。马奎浑身是血，踉跄着冲了进来，左手捂着右臂不断渗血的伤口，右手还紧握着一把枪管仍在微微冒烟的配枪。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嘶声道：“局座！有人劫狱！白景明被救走了！”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徐远峥握枪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枪口终于垂下了几分。
“说清楚！”毛人凤又惊又怒，上前一步，厉声喝问。
“刚才一伙身份不明的人，火力极猛，战术刁钻，突然袭击了西郊看守所，”马奎喘着粗气，语速极快，“兄弟们猝不及防，死伤惨重。他们目标明确，直奔关押白景明的单独囚室，打死我们六个弟兄，把人劫走了！”
“往哪个方向去了？”徐远峥抢在毛人凤之前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城北，看痕迹是往那片旧街区的方向去了。”马奎忍痛答道。
旧街区？郑耀先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那片区域巷道复杂如迷宫，确实易于隐藏，但出口有限，绝非理想的快速撤离路线。除非劫狱者并非想要立刻远遁，而是另有图谋，或者，那里根本就是一个预设的接应点或陷阱！
他心念急转，忽然上前一步，对毛人凤肃然道：“局座！情况紧急！我请求立刻带人追击！绝不能让他们把白景明这个关键人物带走！”
徐远峥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郑副处长倒是积极！是想趁机脱身，还是想去与同伙会合？”
郑耀先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反唇相讥：“徐将军此言差矣！若我郑耀先真是共党，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应是束手就擒，静观其变，而非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请缨，引人注目！还是说，徐将军怕我抢了这份追回要犯、查明真相的功劳，坏了您的某种安排？”
这话说得巧妙，既在情在理地撇清了自己临阵脱逃或勾结外敌的嫌疑，又暗指徐远峥可能别有用心，阻挠追查。毛人凤眯起眼睛，精明的目光在郑耀先和徐远峥脸上来回扫视，心中天平开始摇摆。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立于角落，仿佛置身事外的刘铭章，忽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局座，刚才劫狱发生时，我监测到劫匪使用了无线电通讯，频率很特殊。”
“什么频率？”徐远峥立刻转头，目光如鹰隼般盯住刘铭章。
刘铭章不卑不亢，语气平稳地汇报：“与我处上月例行监测记录中，偶然截获的、标注为美军驻华顾问团内部使用的某个加密备用频率，特征高度吻合。”
“美军顾问团？！”毛人凤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美军顾问团？这意味着什么？难道劫狱事件背后，牵扯到了美国人？这潭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徐远峥的脸色第一次出现了细微而真实的变化，虽然转瞬即逝，但那份骤然的阴沉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疑，并未逃过郑耀先和刘铭章的眼睛。
旧街区深处，月光被狭窄的巷道切割得支离破碎，斑驳的墙面上映照着仓皇追逐的身影。郑耀先亲自带队，沿着地面上零星滴落的血迹和杂乱的脚印奋力追击。马奎简单包扎了伤口，紧跟在他身侧，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压低声音急促地汇报：
“处长，刚才劫狱的那伙人实在有些古怪。”
“怎么说？”郑耀先脚步不停，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每一个可能的藏身角落。
“他们的动作太干净利落了，配合默契，行动节奏极快，不像我们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股共党武装的风格。倒像是经过极端专业化军事训练的特种小队。”马奎语气凝重，“而且…”他声音压得更低，“我近距离交火时看得清楚，他们用的，清一色是美制m3冲锋枪，弹壳落地的声音做不得假！”
美制武器？！郑耀先心中剧震。联想到刘铭章刚才在会议室提到的“美军频率”，一个可怕而模糊的猜想在他脑中迅速成形——徐远峥！这件事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但他为什么要自导自演劫走白景明？白景明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动用可能牵扯到美国人的力量？
转过一个堆满破烂箩筐的拐角，地上赫然躺着两具身着黑色劲装的尸体，正是劫匪的打扮。郑耀先蹲下身，示意队员警戒。他仔细检查尸体，其中一具尸体的袖口在挣扎中撕裂，露出手腕内侧一个模糊的、深蓝色的鹰形纹身。
郑耀先瞳孔一缩。这个纹身他认得，是国民党内部一支极其隐秘、直属于最高层的精锐特务部队“夜鹰”的标志！这支部队通常执行的是见不得光的绝密任务，鲜为人知。
“处长，这里！”一名队员在墙角发现了一个闪着微光的物件。
郑耀先走过去，接过队员递来的东西，是一个做工精致的银质烟盒，盒盖上雕刻着繁复的蔓草花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打开烟盒，里面空空如也，但内壁上，却清晰地刻着一个蝇头小楷——“徐”字！
一切仿佛豁然开朗！劫狱，很可能就是徐远峥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烟盒是故意留下的？还是劫匪匆忙间遗落？他为什么要救走白景明？白景明不是被指认为“青砖”、共党的间谍吗？难道白景明的身份另有隐情？或者，徐远峥与白景明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必须在他被正式审讯前将其控制在自己手中？
无数念头瞬间涌过脑海。郑耀先当机立断，沉声下令：“收队！”
马奎和众队员皆是一愣，愕然地看着他。
“处长，不追了？”马奎难以置信地问。
“不必追了。”郑耀先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将银质烟盒悄悄滑入自己袖中，“人，早就走远了。再追下去，恐怕等着我们的不是功劳，而是陷阱。”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幽深莫测的巷道前方。
保密局总部，一号会议室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
徐远峥正在对毛人凤施加压力，语气咄咄逼人：“毛局长，事实摆在眼前！即便暂时找不到铁证，郑耀先和刘铭章的嫌疑也无法洗清！白若兰指认，猫头鹰银元信物，还有恰好在此时发生的劫狱，这一切都太巧合了！我建议，立即将二人收押，分开严加审讯！必能撬开他们的嘴！”
毛人凤眉头紧锁，沉吟不语，指间的雪茄烟雾缭绕。他并非不相信徐远峥的判断，而是忌惮此举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以及徐远峥如此急于定罪的背后动机。
就在这时，郑耀先推门而入，军装上沾着尘土，额角还有汗迹，但步履依旧沉稳从容。他无视徐远峥瞬间变得锐利的目光，径直走到毛人凤面前，敬礼汇报：
“局座，劫匪极其狡猾，利用旧街区复杂地形摆脱了追踪，看最后痕迹，似是往江边方向去了。我已下令封锁下游所有渡口，并通知水警配合巡查。”
徐远峥冷哼一声：“郑副处长动作倒是迅捷，只是这结果未免让人失望。是力有未逮，还是另有所图？”
郑耀先转过身，面对徐远峥，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比不上徐将军运筹帷幄，洞察先机。毕竟，徐将军甫一归来，便似乎对局内大小事务了如指掌。” 他不再看徐远峥瞬间阴沉的脸色，重新面向毛人凤，话锋一转：“局座，虽然未能擒获劫匪，但我在追击过程中，有个意外的发现。”
说着，他取出了那个银质烟盒，双手呈上：“这是在劫匪与看守交火现场附近，一名殉职弟兄手边发现的，想必是激烈搏斗中从劫匪身上掉落。”
徐远峥看到那个烟盒的瞬间，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虽然面上依旧竭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毛人凤接过烟盒，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眼中露出疑惑：“一个烟盒？这能说明什么？”
“局座或许不记得了，”郑耀先语气平稳地提醒，“去年戴局长五十寿辰，曾特意从瑞士订制了一批银质烟盒，镌刻独特花纹，仅赠予寥寥数位有功之臣作为纪念。我记得当时得此殊荣者，除了几位地方大员，局内似乎徐将军也获赠了一枚？款式似乎与这枚极为相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徐远峥身上。
徐远峥面不改色，淡淡道：“郑副处长记性不错。我确实有一枚类似的烟盒。不过，早在三个月前，我在北平公干时，此物便已不慎遗失。想必是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捡去，如今拿来栽赃陷害。”
“巧了，”郑耀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劫匪使用的美制武器，刘副处长监听到的美军加密频率，还有这个恰好出现在劫匪现场、又与徐将军曾拥有之物极其相似的烟盒…徐将军，您不觉得，这一切的‘巧合’，也未免太多了些吗？难道所有指向不明的线索，最后都可以用‘栽赃陷害’一言以蔽之？”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毛人凤的眼神变得深邃难测，在徐远峥和郑耀先之间来回审视，显然在心中重新评估着眼前的局势和每个人的立场。
“局座，”刘铭章再次适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刚刚利用间隙，对那份声称从我办公室搜出的微缩胶卷，进行了初步的技术鉴定。”
“哦？结果如何？”毛人凤立刻追问。
“胶卷材质确是局内通用型号，但上面的指纹经过初步比对，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电讯处机要科任何有权限接触核心密码的人员。”刘铭章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专业，“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份胶卷的封装手法，采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化学溶剂密封工艺。这种工艺，根据档案记录，是军统北平站技术部门于去年年底才开始小范围试用，总部及其他地方区站均未普及。”
又一个指向北平的线索！而且是与徐远峥关系密切的北平站！
徐远峥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精彩！真是精彩绝伦！毛局长，您都看到了吧？这分明是一个环环相扣、精心设计的局！有人处心积虑要栽赃于我，其心可诛！”
“是不是栽赃，查了自然知道！”毛人凤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冷硬，“远峥，非常时期，委屈你先在总部招待所暂住几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随意离开，也不得与外界联络。耀先！”
“卑职在！”
“劫狱案以及相关事宜，交由你全权负责调查！我要你尽快给我一个水落石出！” 这是毛人凤惯用的平衡之术，既暂时限制了位高权重、嫌疑渐起的徐远峥，又给了同样身处嫌疑漩涡但能力出众的郑耀先一个戴罪立功、证明清白的机会，同时也便于他掌控局面。
徐远峥深深看了郑耀先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警告，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希望郑副处长真能查明真相，不负毛局长厚望。”
在他被两名警卫“护送”离开会议室前，经过郑耀先身边时，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快地低语了一句，语气森冷：“年轻人，小心玩火自焚。”
深夜，保密局大楼大部分窗户都已陷入黑暗，只有郑耀先副处长办公室的灯光依旧亮着。窗台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气味。
郑耀先独自坐在办公桌后，台灯的光晕将他紧锁的眉头照得清晰分明。他手中反复摩挲着那个银质烟盒，指尖感受着上面冰凉的刻痕。在桌上摊开的高倍放大镜下，他终于在烟盒极其隐蔽的铰链内侧，发现了一行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微雕小字，字体古拙：
“鸟归林，人归宗”。
这六个字映入眼帘，郑耀先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后背霎时被冷汗浸湿——他认得这六个字！这是戴笠生前，与极少数几个视为臂膀的核心心腹约定的终极密语之一！其含义是：“核心任务已完成，按预定方案，启动最终步骤，各自隐匿或转移！”
徐远峥到底在执行戴笠遗留的什么绝密任务？这个任务为何如此诡秘，甚至需要动用“夜鹰”的力量，并以劫狱这种极端方式来进行？白景明在这盘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棋子，还是知情人？那枚刻着“甲”字、预示危急的猫头鹰银元，又是谁的手笔？是警告，还是嫁祸？
他推开紧闭的窗户，让深秋寒冷的夜风吹散满室的烟雾，也试图吹散心头的重重迷雾。远眺南京城在夜色中星星点点的灯火，那看似平静的繁华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刘铭章，似乎都已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个远比国共谍战更深、更复杂、也更危险的巨大旋涡之中。对手，或许不止一方。
而在电讯处那间隐秘的备用机房内，刘铭章也并未休息。他重新调出了近几个月来所有记录在案的异常信号频谱图和分析笔记，在灯下逐一比对、演算。当他将其中一个信号的调制方式、跳频规律与他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留学期间，偶然在一位参与过军方项目的同学那里见过的、据说是战略情报局（oSS）及后续机构训练教材中提及的某种特殊手法进行比对时，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
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
难道徐远峥的背后，真的牵扯到了大洋彼岸的势力？美国人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合作者，还是操纵者？如果他们真的介入，那么自己和郑耀先所面临的，将是前所未有的、无法估量的危险局面！组织的任务，还能否顺利完成？
就在他心绪纷乱、凝神沉思之际，机房厚重隔音门的门锁，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闪了进来。
是苏晓晚。
她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带着惊惶与决绝交织的复杂情绪，头发有些凌乱，呼吸略显急促。
“副处长，”她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哭腔，“我是偷跑回来的，赵处长，赵德明他之前秘密找我，逼我在您的日常监测报告里偷偷加入一段伪造的数据，要坐实您私自复制核心密码、通共的嫌疑，我假装答应，趁他们安排我去培训，看守松懈才找机会溜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铭章看着这个平日里单纯努力、此刻却因卷入巨大阴谋而恐惧无助的年轻女孩，心中百感交集。他想出言安慰，却发现自己喉头干涩，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不断颤抖的肩膀，递过去一杯温水。
棋局，越来越复杂了。
暗棋已然移位，表面的危局似乎暂时得以缓解。但郑耀先和刘铭章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他们每个人，都既是这盘巨大棋局上的棋手，也是身不由己的棋子。下一步，又该如何落子，才能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完成那至高无上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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