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了。
耀华力路上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这条无名的小巷，成了一方独立的舞台。舞台的中央，是一张油腻的桌子，几瓶空酒瓶，还有一个心死的男人，和一份神秘的剧本。
《让子弹非》。
这五个字，像五颗滚烫的子弹，烙在周星的眼底。
他盯着那份剧本，眼神复杂。有好奇，有抗拒，有不屑，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他怕了。
他怕这又是一个包裹着蜜糖的陷阱。他怕自己刚刚死透的心，再被撩拨起一丝火苗，然后被更残酷的现实，浇上一盆冰水。那种从希望到绝望的坠落，他经历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我说了，我不想再碰电影了。”他把头扭向一边，声音生硬。
江川没有劝他，只是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叫张麻子的人。土匪头子，花钱买了个县长当。他不想跪着要饭，他想站着，把钱挣了。”
江-川的话音刚落，周星的肩膀就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带着兄弟们，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走马上任。结果，半路上就被人给截了。一个叫黄四郎的南国恶霸，给他摆了一场鸿门宴。”
江川看着周星的侧脸，继续说道：“黄四郎告诉他，在这鸭城，他黄四郎，就是规矩。县长来了，得巧立名目，拉拢豪绅，缴税捐款。然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听到这里，周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些话，太熟悉了。当年，那些所谓的制片人、投资方，不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吗？
“电影，得有流量明星，得有植入广告，得有话题炒作。然后，明星的片酬，如数奉还。观众的票房，三七分成。”
不能再听下去了。周星猛地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泰铢，拍在桌子上。
“酒钱，我请了。你们可以走了。”
他转身就想走，仿佛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
“张麻子不乐意。”江川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疾不徐，“他说，我来鸭城，就办三件事。”
“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周星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后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公平”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他这半辈子，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吗？艺术上的公平，创作上的公平。结果呢？他得到的是什么？
是背叛，是构陷，是整个行业的“不公平”对待。
“黄四郎笑了。他觉得这张麻子，就是个没脑子的土匪，理想主义的傻子。”江川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周星身边，将那份剧本塞进他的手里。
剧本很厚，沉甸甸的，像一块烙铁，烫得周星的手一哆嗦。
“他想让张麻子死。他勾结官府，收买土匪，想把张麻子的人，全都弄死。”
“可他没想到，”江-川凑到周星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子森然的寒意，“张麻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着枪，带着兄弟，还带着一颗要把这天捅个窟窿的胆子。”
“他跟黄四郎说，我来，就是要站着，把你的钱，分给穷人。”
周星死死地攥着剧本，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故事。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叫张麻子的土匪。
而那个高高在上，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黄四郎，那张脸，慢慢地，和记忆中某个京城大佬，和吴蒙，和王海林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他……后来呢？”周星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
江川退后一步，重新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故事，都在里面了。这是一个关于‘鸿门宴’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站着挣钱’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一个被逼到绝路的男人，如何带着一群虾兵蟹将，把一个看起来不可战胜的王八蛋，连根拔起的故事。”
江川看着他，眼神深邃。
“周导，我知道你恨什么，怕什么。巧了，这个故事里的主角，也恨你所恨，怕你所怕。但唯一的区别是……”
“他没认输。”
巷子里，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孟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周星，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在晦暗的灯光下，变幻不定。
一分钟，两分钟……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周星动了。
他没有走，而是缓缓地，坐回了那张凳子上。他把那份沉甸甸的剧本，放在自己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姿态，翻开了第一页。
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刚开始，他的阅读速度很慢，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挑剔。这是一个顶级导演的本能。
但很快，他的眉头舒展开了。
当他看到“马拉火车”的开场，看到张麻子和师爷汤师爷在火车里插科打诨的对白时，他那张死寂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活气。
【师爷：好！我马某，走南闯北，靠的就是能屈能伸！】
【张麻子：你这叫能屈能伸？我觉得你还是跪着比较好。】
周星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牵动了一下。
这台词，辛辣，幽默，充满了高级的讽刺。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剥开人物虚伪的外壳。
这……是他的东西！是他最擅长，也最痴迷的那种味道！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
当他看到“鸿门宴”那场戏，看到张麻子、黄四郎、汤师爷三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话里藏刀，步步杀机，每一句台词都充满了隐喻和暗算时，他的眼睛亮了。
那是一种饿了很久的狼，终于看到猎物的眼神。
【黄四郎：师爷，高！县长，硬！】
【张麻子：黄老爷又高又硬！】
这句台词，让周星差点拍案叫绝！
荒诞！戏谑！却又精准地描绘出三方角力的紧张态势！这哪里是剧本，这分明就是一盘生死棋！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外界的一切，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鸭城，只剩下张麻子和黄四郎。
他仿佛看到，张麻子在县衙门口，把黄四郎的团练教头当众打了屁股。
他仿佛听到，张麻子对着全城百姓高喊：“不准跪！皇帝都没了，没人值得你们跪！我也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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