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发改委大楼，像一头匍匐在城市中的钢铁巨兽，陷入了沉睡。白日里的人声鼎沸、电话铃声、打印机轰鸣，此刻全被无边的寂静吞噬。只有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给这片黑暗增添了几分鬼魅。
一个黑影，贴着墙壁，像壁虎一样无声地移动。
是陈宇。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走廊里自己的脚步声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步都像踩在焦雷上。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串冰凉的钥匙，那是他作为办公室勤杂人员的特权，能够打开大部分处室的门。往日里，这是他卑微工作的证明；今夜，这串钥匙却重如千钧，烫得他手心全是冷汗。
王海涛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那个编制，我可以给你。”
“发改委这么大，想找个理由让你走人，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一边是梦寐以求的安稳未来，是摆脱“临时工”这个刺青般烙印的机会，是能在亲戚朋友面前挺直腰杆的体面。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背叛与风险。
陈宇的脚步，在“卧龙凤雏”项目组那间临时办公室门口停下。他能闻到门缝里飘出的，是昨晚庆功宴上残留的、淡淡的酒菜香气。那是一种属于胜利者和同伴的味道，而他，只是一个在角落里默默收拾残局的局外人。
凭什么？
凭什么林舟一来，就能呼风唤雨？凭什么李瑞那种废物能一步登天？凭什么他陈宇，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就只能一辈子端茶倒水，看人脸色？
嫉妒和不甘，像毒藤一样缠住了他的理智。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灰尘和老旧木材的气味，让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了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声。
门开了。
办公室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了一道惨白的长方形。林舟的座位就在那片月光旁，他的电脑屏幕，如同一面黑色的深渊，静静地凝视着闯入者。
陈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林舟的电脑前，按下开机键。
“嗡——”
主机风扇启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尖锐得像一声惊雷。陈宇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瘫倒在地。他慌忙四下张望，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后，才颤抖着手，握住了鼠标。
电脑屏幕亮起，映出了他那张写满惊恐与贪婪的脸。
桌面很整洁，只有几个图标。其中一个文件夹，让他呼吸一滞。
《c方案核心数据（绝密）》
这名字，嚣张得就像一个赤裸裸的挑衅。陈宇的心头掠过一丝疑虑，这……是不是太容易了点？林舟那种心思缜密到可怕的人，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这样大喇喇地放在桌面上？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将其归结为林舟的极度自负。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一朝得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以为所有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疏忽大意，再正常不过。
对，一定是这样。他是在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
陈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准备好的U盘，插进了电脑主机。USb接口插拔的清脆声响，再次让他心惊肉跳。他迅速地将那个文件夹拖拽到U盘的盘符上，屏幕上跳出了一个文件复制的进度条。
那根蓝色的进度条，仿佛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路。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耳朵却竖了起来，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楼道里管道的滴水声，远处街道上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都像是催命的鼓点。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滴！”
复制完成的提示音响起。
陈宇如蒙大赦，他手忙脚乱地拔下U盘，紧紧攥在手心，那小小的金属外壳，已经被他的汗水浸得温热。他不敢多留一秒，按照王海涛教他的，清理了电脑的操作痕迹，然后强制关机。
逃离办公室时，他甚至忘了锁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仿佛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
凌晨一点，市中心的地下停车场，b2区。
昏黄的灯光下，一辆黑色的奥迪A6安静地停在角落的阴影里。王海涛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熄火，空调的冷风吹着，却吹不散他内心的烦躁。他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
一道瘦削的身影，慌里慌张地从电梯口跑了出来。
是陈宇。
他跑到奥迪车旁，敲了敲车窗。王海涛降下车窗，一股烟味混着冷气扑面而来。
“王……王处……”陈宇喘着粗气，脸色比停车场的墙壁还要白，“东西……东西拿到了。”
王海涛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
陈宇哆哆嗦嗦地将那个尚有余温的U盘递了过去。
王海涛一把将U盘夺了过来，像捏着一只战利品，在眼前端详了一下。
“王处，那……那个编制……”陈宇鼓起勇气，用蚊子般的声音问道。
“放心。”王海涛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那个U盘，“我王海涛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等我把这事办妥了，李副省长面前，我自然会给你请功。先回去，这几天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嘴巴给我闭严了，懂吗？”
他的语气，充满了施舍与不耐。
“懂，我懂……”陈宇连连点头，像一只被驯服的狗。
王海涛不再理他，升上车窗，一脚油门，黑色的奥迪像一头野兽，咆哮着冲出停车场，只留给陈宇一屁股呛人的尾气和无尽的黑暗。
陈宇独自站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晚风吹过，他打了个冷战。他攥紧了空空如也的双手，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将他彻底吞噬。
……
王海涛的家里，书房灯火通明。
他将U盘插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点开那个名为《c方案核心数据（绝密）》的文件夹。一瞬间，密密麻麻的文件列表，展现在他眼前。
有李瑞做的《东南亚锡矿未来半年价格走势及供应链风险分析》，有马振华拿回来的国土、环保、交通等部门的原始数据扫描件，还有苏晓写的《重大项目财政拨款风险内控流程》，甚至还有一份林舟亲手做的、关于c方案整体架构的思维导图。
一切都太完美了！
王海涛的眼睛里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他像一个饥饿的狼，大口吞咽着这些数据。他看得心潮澎湃，林舟这小子的确是个天才，这份方案的构思，确实精妙绝伦。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还是太嫩了！”王海涛看着李瑞的报告，发出一声冷笑。
报告里，居然预测了未来半年的价格走势，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国际市场瞬息万变，能看准三个月就是神了，预测半年？纯属纸上谈兵，异想天开！这要是直接报上去，会被经济专家笑掉大牙。
他又点开国土局的数据，看到一块关键地皮的容积率，居然标的是3.0。
“胡闹！”王海涛一拍大腿，“这块地周边全是保护性建筑，容积率能批到2.5都是极限了，他标个3.0，这不是等着规划局来打脸吗？完全不考虑实际操作！”
还有苏晓那份风控流程，居然要求资金审批节点比常规流程提前一周，这简直是不懂规矩，会把财政厅那帮大爷给得罪死！
一个个“漏洞”，在王海涛眼中，都成了林舟“眼高手低、脱离实际”的铁证。他越看越兴奋，这些所谓的“漏洞”，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靶子！
他要把这些“不成熟”的地方，统统“优化”掉，改成最稳妥、最符合现有规则、也最有利于李副省长派系的方案。这样一来，他呈上去的报告，不仅吸收了c方案所有的精华，还规避了所有“风险”，显得比林舟那个“理想化”的版本，要高明百倍！
到那时，在省委会上，他王海涛，就能当着所有大佬的面，将林舟的方案批得体无完肤！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林舟那张“书呆子”的脸，在自己的雷霆一击下，变得惨白、绝望。他也看到了孙主任那张铁青的脸，和李副省长赞许的目光。
“哈哈哈……”
压抑不住的狂笑声，在深夜的书房里回荡。
王海涛抓起电话，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语气，拨通了自己心腹笔杆子的号码。
“老张，别睡了！马上来我家！带上小刘和小王！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
他挂掉电话，将雪茄凑到嘴边，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因为过度兴奋而微微扭曲。
他不知道，他此刻叼在嘴里的，不是胜利的雪茄，而是一根早已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而他自己，正满心欢喜地，将它送往自己权力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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