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弥漫着，但窗边的一缕阳光恰好投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的交界。苏婉就躺在那片光明与阴影的交界处，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濒死的蝶翼，最终艰难地抬起，露出了那双东方夜在无数个日夜魂牵梦萦的眼眸。
那眼睛，依旧清澈如秋水，却不再是东方夜熟悉的模样。里面盛着的，不是与他初遇时的惊艳与戒备，不是热恋时的浓情与依赖，也不是决裂时的痛苦与绝望，更不是后来隔着重重误会与伤害的复杂挣扎……此刻，那里只有一片空茫的、未经人事般的迷雾，带着孩童初醒时的懵懂与脆弱，不安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苍白的环境。
东方夜的心脏，在看到她睁开眼睛的瞬间，几乎要冲破胸腔。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因激动和长时间的守候而微微晃动，他想呼唤她的名字，想握住她的手，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确认她的存在，她的归来。
“婉……”
他的名字哽在喉咙里，只溢出一个沙哑而破碎的音节。
然而，苏婉的目光，仅仅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涟漪，只有纯粹的、打量陌生人的疏离。她似乎被东方夜过于逼近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气息和那双布满血丝、情绪翻涌得近乎可怕的眼睛吓到了，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下意识地、带着寻求庇护的姿态，将脸微微转向了床另一侧的魏晨。
魏晨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相较于东方夜几乎失控的情绪，他显得更为克制，也更符合一个“熟悉的朋友”应有的姿态。他见苏婉看向自己，立刻俯下身，声音是刻意放柔的温和：“小婉，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婉看着他，眼神里的迷茫依旧，但那份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紧张，似乎因魏晨的存在而缓解了一丝。她张了张嘴，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魏晨……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了？”
她记得魏晨！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东方夜的心上，瞬间滋生出带着焦糊味的剧痛。他所有的期盼，所有在IcU门外发下的、只要她醒来愿意用一切去交换的誓言，都在这一刻，被她清晰唤出“魏晨”二字的声音击得粉碎。
魏晨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她，解释着她遭遇了车祸，现在在医院，已经脱离了危险。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婉静静地听着，偶尔眨一下眼睛，似乎在努力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她的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扫过僵立在床尾，如同一座瞬间风化了所有生气的雕塑般的东方夜，但每次都飞快地移开，那里面除了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再无其他。
终于，在处理完医生的一些简单问询和检查后，病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东方夜的存在，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磐石，压得空气都几乎凝滞。
苏婉似乎终于无法忽视这个一直用那种复杂到令人心悸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男人。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再次将视线投向东方夜，然后，微微侧头，用带着困惑和不确定的、极小极轻的声音，问站在她身侧，似乎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魏晨：
“魏晨……他……是谁？”
轰——
世界，在东方夜的耳边彻底寂静、崩塌。
所有的声音，仪器的滴答声，窗外的风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三个字，在她苍白而柔软的唇瓣间吐出，化作最锋利的冰锥，将他从头到脚，贯穿钉死在原地。
他……是谁？
他是东方夜。
是那个在商业酒会上，被她不小心泼湿了西装，却对她冷眼相待的东方夜。
是那个被她独特的花艺设计吸引，在无数个深夜与她探讨方案，情愫暗生的东方夜。
是那个在游乐园里与她像普通情侣一样欢笑，在年会上携手并肩的东方夜。
是那个笨拙地学习照顾她，为她庆生，带她见朋友，最终浪漫求婚，得到她点头应允的东方夜。
也是那个……后来因误会而伤害她，因固执而失去她，让她怀着身孕独自远走，让他追悔莫及，让他拼尽一切只想求得一个弥补机会的东方夜！
他们之间，有过最甜蜜的初恋，有过最刻骨的纠缠，有过共同孕育的生命……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早已深入骨髓，烙印在灵魂深处。
可现在，她看着他，用那双纯净得残忍的眼睛，问：“他……是谁？”
原来，被彻底遗忘，是这样的滋味。
比刀剑加身更痛，比烈火焚心更灼。
这是一种存在被完全抹杀的虚无，是一种无论他如何呐喊，如何挣扎，都无法传递到她世界的、绝对的壁垒。
东方夜的脸色，在那一刻苍白得如同病房的墙壁。他挺拔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弯曲了一下，仿佛承受了无法言说的重击。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告诉她他的名字，想嘶吼着唤醒她的记忆，想乞求她哪怕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可是，当他撞上她那双写满了“你是谁”的、纯粹而疏离的眼睛时，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口腥甜，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灭顶般的冰冷和绝望。
魏晨显然也没料到苏婉会问得如此直接，他看了一眼东方夜那瞬间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或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像最后一道判决，落了下来：
“小婉，这位是……东方夜先生。”他顿了顿，补充道，“是他……安排了很多专家，全力抢救你的。”
他刻意省略了东方夜与苏婉之间那千丝万缕的关系，只用一个疏离的“先生”和一个客观的事实，将东方夜定位成了一个……救命恩人？或者，一个无关紧要的、只是出了力的陌生人。
苏婉听了魏晨的解释，再次将目光投向东方夜，那里面依旧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她似乎努力想挤出一个礼貌的、感谢的笑容，但最终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声音细微而客气：“哦……谢谢……谢谢你，东方先生。”
东方先生……
谢谢……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东方夜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
他倾尽所有，动用了全世界的力量，终于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
可她却在他的世界里，用最彻底的遗忘，对他进行了最残忍的处决。
他看着她重新将依赖的目光投向魏晨，看着魏晨细心地为她调整枕头的高度，看着这一幕刺眼却又“合理”的和谐……
东方夜猛地转过身。
他怕自己再停留一秒，那强行筑起的、名为“平静”的堤坝会彻底崩溃，他会失控地做出什么，吓到她，或者……让自己变得更加可笑。
他一步一步，沉重地、几乎是拖着身躯地，走出了病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让他痛彻心扉的世界。
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双眼，却无法阻止那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落，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那一片荒芜的灵魂。
婉，你终于回来了。
可是，我的苏婉，却好像……永远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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