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色仍是浓稠的墨蓝,远山轮廓隐约可辨。寒山寺的钟声便在这时响起,沉厚悠长,一声接一声,穿过薄雾,穿透窗纸,直直敲在沈青瓷的心上。
她已在这寺院住了半月有余。自从那场几乎夺去她性命的大病之后,父亲便将她送到这远离京城的寒山寺静养。名义上是养病,实则彼此心知肚明——她在那场轰动京城的婚变中已成了沈家的耻辱,送到这里,不过是眼不见为净。
初来时,她心如死灰。昔日京城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弃妇。那些艳羡的目光、那些殷勤的笑脸,在她被赵家退婚后,统统化为了嘲讽和怜悯。她记得赵明轩那张冷漠的脸,记得他说“你我缘分已尽”时的决绝,记得母亲背过身去偷偷抹泪的样子,更记得京城里那些关于她“不守妇道”的流言蜚语。
“姑娘,该起身了。”贴身侍女云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点亮了油灯,“一会儿早课就要开始了。”
沈青瓷懒懒起身,任由云袖为她更衣。她穿着一身素白中衣,外罩一件月青色素面长衫,这是她在寺中的日常装扮,再无往日的绫罗绸缎、珠翠满头。
“姑娘穿这青衫,倒比从前那些华服更显气质呢。”云袖试图说些开心的话。
沈青瓷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她知道云袖是好意,但这些表面的安慰对她早已无用。
走出厢房,晨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廊下已有几位女居士向着大雄宝殿走去,个个面色平静,步履安稳。
大雄宝殿内,烛火通明,檀香袅袅。僧众已齐集殿内,居士们则安静地跪坐在后排的蒲团上。沈青瓷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跪下,抬头望着殿中那座巨大的金身佛像——佛低垂着眼帘,嘴角似笑非笑,那神情她始终看不明白。
钟声停歇,鼓声响起,早课开始了。
“炉香乍热,法界蒙熏...”主持方丈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众僧随之诵经。
沈青瓷机械地跟着众人叩拜、起身,心思却早已飘远。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赵家的花园里与明轩赏花对诗,那时他是何等温柔,称她为“此生唯一知己”;她想起他们定亲那日,满城欢庆,她是多少闺中少女羡慕的对象;她想起那些海誓山盟,那些耳鬓厮磨...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诵经声突然清晰地传入耳中,她微微一怔。这句子她听过无数次,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刺入心扉。
梦幻泡影?她和明轩的那些情爱,难道只是一场梦吗?那些欢笑与泪水,那些承诺与期盼,都如晨露般转瞬即逝?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早已干涸,连泪痕都不剩。是啊,再深的伤痛,时日久了,也会变得麻木。
早课结束后,天色已微明。沈青信步走向斋堂,途中经过寺院后园,看见几株梅树已在寒风中绽放出淡粉色的花朵。若是从前,她定会驻足观赏,甚至会叫云袖取来纸笔,即兴赋诗一首。但如今,她只是淡淡一瞥,便继续前行。
在斋堂用了简单的早斋——清粥、咸菜和两个素包子,她便回到自己的小院。按照寺规,接下来是劳作时间。她被分配到藏经阁整理经书,这是一份相对清闲的工作,想必是寺中知客僧看在她出身官宦之家的份上特意安排的。
藏经阁位于寺院最深处,是一栋两层小楼,四周古木参天,环境极为幽静。推开门,一股陈年书卷和檀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阁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晨光从雕花木窗的缝隙中透入,照亮了空气中缓缓飘浮的尘埃。
管理藏经阁的是一位年迈的僧人,法号慧明。见沈青瓷进来,他只是微微点头,指了指西侧一排书架:“今日就整理那边的《华严经》吧,有些卷册可能受了潮,需要拿出来晾晒。”
沈青瓷施了一礼,便走向那排书架。书架很高,几乎触到房梁,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经卷。她搬来梯子,小心地爬上去,开始逐一检查。
这些经卷大多年代久远,纸页泛黄发脆,有些甚至已经被虫蛀。她轻手轻脚地将它们取下,拂去灰尘,检查损坏情况,然后分类放置。
工作单调而重复,她的心思又不禁飘向了远方。
她想起自己初到赵家时的情景。那时她刚满十六,是沈尚书的掌上明珠,才貌双全,名动京城。赵家是世袭国公,与沈家门当户对。她与赵明轩的婚事,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天作之合。
新婚燕尔,他们确实有过一段甜蜜时光。明轩带她游湖赏花,陪她吟诗作画,甚至破例让她参与家族生意的一些决策。她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那个叫柳如烟的女子出现...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回忆。是慧明师父,他正站在梯子下方,仰头看着她。
“女施主,老衲看你面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老僧的声音沙哑却温和。
沈青瓷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轻声道:“多谢师父关心,我没事。”
慧明点点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静静地看着她手中的经卷,忽然道:“《华严经》有云:‘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女施主可知其意?”
沈青瓷微微一怔,摇了摇头。
“我们的心,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师,能够描绘出整个世间万象。”老僧缓缓道,“快乐也好,痛苦也罢,都是心上画出的景象。既然能画出来,也就能改,能擦,能重画。”
沈青瓷沉默片刻,低声道:“若是画已入骨,又如何能擦得去?”
慧明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入骨的并非画本身,而是执着。放下执着,画自然就淡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沈青瓷独自站在梯子上,怔怔出神。
执着?她执着的是什么?是对明轩的爱?是对过往荣华的眷恋?还是对不公命运的愤懑?
她继续整理经卷,动作却慢了下来。当她取下一卷《华严经》时,不小心碰落了另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落地散开,她赶紧下梯拾起,发现那是一本手抄的《金刚经》,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所书。扉页上有一行小字:“王氏淑贞敬抄,祈亡母早登极乐。”
沈青瓷轻轻抚过那行字,心中忽然一阵酸楚。这位王姓女子,想必也和她一样,曾在这寺中寻求心灵的慰藉。不知她的祈愿是否成真?不知她是否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将经册整理妥当后,已近午时。沈青瓷走出藏经阁,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途经一座小亭,看见几位女居士正围坐在一起听一位师父讲法。她本欲绕道而行,却被那师父的话语吸引。
“...故而《维摩诘经》有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我们的心若清净,所见世界便是净土;心若污浊,所见世界便是秽土。外境随心而转,非境转心也。”
沈青瓷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亭外一株古松后静静聆听。
一位中年居士问道:“慧远方丈,若是遭遇背叛、蒙受冤屈,又该如何保持心境清净?”
那位被称为慧远方丈的僧人年约四十,面容清癯,目光澄澈。他微微一笑:“施主可知寺中的晨钟暮鼓?”
“自然知道。”
“钟鼓之声,可曾留得住?”
居士不解:“钟鼓声出即散,如何留得住?”
“正是。”慧远方丈颔首,“世间万事,亦如钟鼓之声,来即来,去即去。痛苦、屈辱、失落,皆如钟声,响过便应散去。若执意留在心中回响不绝,便是自我折磨。”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钟声虽逝,却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唤醒沉睡的人。苦难虽去,亦有其意义——唤醒沉迷的灵魂。如此想来,一切遭遇,无非助缘,何必执着于声响本身?”
沈青瓷站在松树后,只觉得这番话如醍醐灌顶,令她浑身一震。
是啊,她不就是那个执着于钟声余韵的愚人吗?那场婚变早已过去,赵明轩已另娶他人,京城里的流言也早已被新的谈资取代,只有她,还死死抓着过去的痛苦不放,任它在心中反复回响,折磨自己。
“姑娘,你怎么在这里?”云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该用午斋了。”
沈青瓷回过神,发现亭中的讲法已经结束,居士们正三三两两地散去。她点点头,随云袖向斋堂走去,脚步却比往日轻快了些。
午斋后,寺中有一段时间休息。沈青瓷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房,而是信步走向寺院后山。那里有一条小溪,溪上有一座小石桥,桥边有座六角小亭,是寺中较为僻静的地方。
她坐在亭中,望着桥下潺潺流水。水很清,可以看见水底的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几片枯叶落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远方。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她轻声吟出孔子的这句话,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悟。
是啊,时光如流水,从不停留。快乐会流逝,痛苦也会流逝。若强行挽留,便是逆天而行,自讨苦吃。
她想起慧远方丈的话——钟声不留,完成使命即可。她那场失败的婚姻,那些心碎的瞬间,是否也有其使命?是否是为了唤醒沉迷在虚妄幸福中的她?
从前,她以为自己的幸福建立在赵明轩的爱上,建立在赵家少奶奶的身份上,建立在京城众人的羡慕上。如今这一切都已失去,她却还活着,还在呼吸,还能感受山风的清凉,还能聆听溪水的潺潺,还能看见梅花的绽放。
也许,真正的幸福从来不需要依靠外物?
这个念头如一道光,照进了她封闭已久的心房。
“姑娘!姑娘!”云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慧明师父让人来问,姑娘下午可否再去藏经阁帮忙?有一批新到的经书需要整理。”
沈青瓷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我这就去。”
回到藏经阁,慧明师父正在整理一批新送来的经书。见沈青瓷进来,他指了指角落里几个木箱:“这些都是从金陵栖霞寺请来的珍本,需要逐一登记造册,小心保管。”
沈青瓷打开一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用黄布包裹的经书。她取出一本,解开黄布,是一部《楞严经》。翻开扉页,上面有一段前主人的批注:
“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
她又是一怔。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此刻读来,却有了不同的感受。
妄想执着...她对自己的身份、对赵明轩的爱情、对富贵荣华的生活,不都是妄想吗?以为这些能带给她永恒的快乐,不也是执着吗?
她继续翻阅,在另一页上又看到一段批注:
“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
这句话像一根针,直直刺入她的心扉。正是因为情爱太重,她才投生到这婆娑世界,经历这许多痛苦;正是因为心念不转,她才无法抵达内心的净土。
不知不觉,夕阳西斜,藏经阁内光线渐渐暗淡。慧明师父点燃了油灯,昏黄的灯光在经书上跳跃。
“女施主今日似乎颇有收获。”老僧忽然开口。
沈青瓷抬头,发现慧明师父正微笑着看她。她想了想,诚实地回答:“读了些经书,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但...还是放不下。”
慧明点头:“放下不是一蹴而就的。就像染了尘的铜镜,需反复擦拭,才能重现光明。心也是如此,需时时观照,渐渐清明。”
他指了指沈青瓷手中的《楞严经》:“经书是擦镜的布,但擦不擦,如何擦,还要看持镜的人。”
沈青瓷若有所思。是啊,她读了这么多经书,懂了这么多道理,但若不在心上下功夫,又有什么用?
晚钟响起,暮色四合。沈青瓷向慧明师父告辞,走出藏经阁。钟声在群山间回荡,与早晨的钟声并无二致,但听在她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晨钟唤醒沉睡的身体,暮钟则唤醒沉迷的心灵。
回到厢房,云袖已经备好了晚膳和热水。沈青瓷简单用了些饭菜,便让云袖先去休息。她自己则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那轮渐渐升起的明月。
月光如水,洒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仿佛铺了一层薄霜。几株瘦竹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随风轻轻摇曳。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时,也曾这样坐在窗前看月亮。那时父亲还是地方小官,家境虽不富裕,但一家人其乐融融。她常常趴在母亲膝头,听母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失去了那份简单的快乐?是从父亲升任尚书,全家迁往京城开始?是从她成为京城才女,受尽追捧开始?还是从她遇见赵明轩,陷入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开始?
地位、名声、爱情...这些世人追逐的东西,反而成了她快乐的枷锁。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她喃喃重复着慧明师父的话。
既然心能画出痛苦,也应该能画出平静吧?
她取来纸笔,在月光下缓缓写道:
“今夕复何夕,独坐对明月。心随竹影动,意共霜华洁。往昔浑似梦,今朝始觉缺。缺处非不足,圆满反而灭。”
写到最后两句,她停笔思索。缺处非不足,圆满反而灭——是啊,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生有缺憾未必是坏事。若她婚姻美满、一生顺遂,或许永远不会有此刻的醒悟,永远不会去思考生命真正的意义。
她吹熄油灯,任由月光洒满房间。今夜,她第一次不再抗拒回忆,不再逃避痛苦。她让那些画面在脑海中一一浮现——与明轩初遇时的悸动,定亲时的喜悦,新婚时的甜蜜,发现柳如烟存在时的震惊,明轩提出休妻时的绝望,离开赵家时的屈辱...
像看一场别人的戏,她平静地看着这些场景来了又去。奇怪的是,当她不抗拒时,那些画面反而失去了刺痛她的力量。
钟声又响了,是暮鼓钟。沉厚的钟声在夜空中回荡,一声接一声,仿佛在为她过往的人生送行。
她忽然明白,晨钟暮鼓之所以日复一日地响起,不是因为寺僧们迂腐守旧,而是因为众生健忘——忘记生命无常,忘记时光易逝,忘记一切终将过去。所以需要钟鼓不断提醒,不断唤醒沉迷在尘梦中的灵魂。
而她,也是这众生中的一个。
夜深了,月光移到了西窗。沈青瓷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她听着山风穿过松林的声音,听着远处溪流的潺潺声,听着偶尔传来的夜鸟啼鸣。
这些声音一直都在,只是她从未静心聆听。
就像她内心的平静,其实一直都在,只是被太多的妄念遮蔽了。
“从明天开始,”她对自己说,“试着放下执着,试着重新画一颗心。”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她没有许愿,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道短暂的光芒,然后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第一次没有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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