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柳依依那团灼目的红,终究是消失在白茫茫的山道尽头,连同那些刻意压低的、却字字如刀的话语,一并被山寺的寂静与积雪吞噬。茶寮里,只剩下炭盆将熄未熄的一点余温,和沈未曦周身挥之不去的寒意。
她没有立刻起身。碗中粗茶早已凉透,浑浊的茶汤映出她模糊而苍白的倒影,像一团被困在方寸之间的、无主的魂。柳依依带来的消息,关于陆文晋的升迁,关于他的婚期,关于他那“少年得意,前程万里”的锦绣人生,如同最烈的毒药,在她四肢百骸里疯狂流窜,所过之处,焚起一片无声的荒芜。
恨吗?自然是恨的。那恨意如同附骨之疽,早已与她融为一体。
不甘吗?锥心刺骨的不甘。
可除了恨与不甘,此刻更汹涌地淹没她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她像是一个被遗忘在时间废墟里的囚徒,眼睁睁看着仇人在外面的世界里鲜衣怒马,步步高升,而自己,却连挣脱这身青灰僧袍的力气都没有。复仇?拿什么去复仇?一个罪臣之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对抗如今风头正劲的朝廷命官?简直是蚍蜉撼树,痴人说梦。
“在此清修,了此残生,便是我的归宿了。”——方才对柳依依说出的这句话,此刻回想起来,带着何等凄凉的自嘲。这哪里是归宿?分明是走投无路之下的囚笼。而她,连砸碎这囚笼的榔头都找不到。
她不知道自己又在茶寮里呆坐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直到那一点炭火的余烬也彻底熄灭,化作一堆冰冷的灰白。寺院的午斋钟声悠悠响起,穿透寒冷的空气,她却恍若未闻。直到一个小沙弥探头进来,怯生生地唤她:“沈……沈施主,该用斋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僵硬地站起身。动作间,凉透的茶碗被她衣袖带倒,“哐当”一声脆响,碎裂在地,浑浊的茶汤和瓷片溅开,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她看着那一地狼藉,怔了怔,终是沉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将碎瓷拾起。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指尖,渗出血珠,她也只是麻木地看着,仿佛那疼痛并不属于自己。
将碎瓷收拾干净,她默默走出茶寮。雪后初霁,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她眯了眯眼,有些不适应这骤然的光亮。
走向斋堂的路上,她刻意避开了人多的地方,沿着廊庑的阴影缓步而行。心绪如同被狂风暴雨肆虐过的湖面,浑浊不堪,无法沉淀。柳依依的声音,陆文晋模糊而得意的面容,交织着往昔侯府的繁华与倾塌时的惨状,在她脑海中翻腾不休。她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冲动,想要立刻奔下山去,奔回那红尘万丈的京城,去亲眼看看那个负心人如今是何等风光,去质问他,去……可她又能做什么呢?自取其辱罢了。
就在这心神恍惚、步履虚浮之际,在通往斋堂的转角处,她险些与一人撞个满怀。
“小心。”
一个低沉的、带着些许沙哑,却又异常熟悉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
沈未曦猛地抬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廊庑下光影斑驳,空气中飘浮着寒冷的、带着香火和积雪味道的气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身着玄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的年轻男子。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跋涉。他的身形比记忆中更加挺拔,轮廓也更显硬朗,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是熟悉的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微光?
谢云书。
竟然是他。
英国公府的世子,与她自幼一同长大的……云书哥哥。
刹那间,周遭的一切声音——远处隐约的诵经声,风吹过檐角的呜咽声,甚至她自己紊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世界褪去了所有颜色和声响,只剩下廊庑下相对而立的两人,和那穿越了生死荣辱、家破人亡的漫长时光,沉沉压下来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未曦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透着一丝陌生的脸庞,看着他那眼底清晰映出的、自己此刻身着僧袍、面色苍白、狼狈不堪的模样,一种比面对柳依依时强烈千百倍的羞耻与难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击垮。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英国公府与永宁侯府是世交,她与谢云书,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他年长她几岁,自幼便像个兄长般护着她,带她爬树掏鸟窝,教她骑马射箭,在她被其他世家子弟嘲笑“女子无才便是德”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她面前,冷着脸将人赶跑。他曾说过,他的未曦妹妹,是这世上最聪慧、最特别的女子。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男女之防渐严,见面少了,但那份自幼积累的情谊并未消散。直到……直到她遇见了陆文晋,一颗少女心全然系在了那个清寒却才华横溢的学子身上,渐渐疏远了这些所谓的“世交兄妹”。
永宁侯府出事前后,她不是没有想过求助英国公府。可那时,英国公奉命巡视边关未归,府中由与母亲不甚和睦的继室夫人掌管,她递去的帖子,都石沉大海。她也曾想过找谢云书,可他那时似乎也在外历练,音讯难通。再后来,便是大厦倾颓,她也彻底沦落,再无颜面、也无途径去寻这些故人。
她以为,他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府世子,前程似锦;一个却是堕入尘埃的罪臣之女,苟延残喘。
可他现在,就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带着一身风雪与尘土,用那双她熟悉的眼睛,震惊而痛楚地望着她。
千言万语,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嘶吼。
她想问他,你怎么来了?
想问他,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想告诉他,我家没了,我爹娘都不在了……
想向他哭诉,陆文晋他负了我,他毁了我的一切……
想质问他,当初为什么联系不上?为什么没有人能帮帮我们?
无数的委屈、痛苦、怨恨、思念……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要破胸而出。
可是,当她触及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惜,当她看到自己这身与过往彻底割裂的青灰僧袍,所有的言语,都僵在了舌尖,化作了喉咙深处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哽咽。
说什么呢?
诉说她的不幸?博取他的同情?她沈未曦,纵然落魄至此,也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可笑的自尊。
解释她为何在此?又有何意义?结局已定,过程苍白无力。
谴责世态炎凉?他谢云书,未必没有他的身不由己。
更何况,中间还横亘着一个陆文晋,一段她曾经自以为高贵、如今看来却愚蠢透顶的过往。在他面前,她只觉得无地自容。
她看到他嘴唇动了动,似乎也想说什么。他的眉头紧锁着,那倦色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痛。
“未……”
他只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那双总是沉稳锐利的眼睛里,此刻竟泛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红丝。
四目相对。
空气凝滞,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所有的前尘旧事,所有的疑问关怀,所有的痛惜与无奈,都在这漫长到近乎残酷的沉默对视中,汹涌地传递,又无声地湮灭。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狼狈、无法言说的痛苦,和那深埋其下的、一丝倔强的疏离。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难以置信、深沉痛楚、欲言又止的关切,和那份历经风霜也未曾改变的、熟悉的守护。
无需再问,无需再说。
他踏雪而来,能找到这云深寺,能在此刻站在她面前,本身就已经说明了许多问题。他定然是知道了她家的事情,定然是费尽周折才寻到这里。他眉宇间的风尘与倦色,便是证明。
而她这一身僧袍,她此刻的境遇,也已将她所经历的一切苦难,昭示得清清楚楚。
说什么,都是多余。
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铁一般的现实。
说什么,都只会让这重逢,变得更加难堪,更加撕心裂肺。
最终,谢云书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力度,抬起手,似乎想如幼时那般,拂去她肩头或许并不存在的尘埃,或者,只是想确认一下,眼前这个人,是否真实。
沈未曦在他抬手的那一瞬,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可能的触碰。
她的手,在宽大的僧袍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更深地嵌入掌心的伤口,那细微的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他的手臂,就那样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终是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去。
眼底那抹微光,也随之一点点黯了下去,沉淀为更深、更沉的痛。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只有寒风穿过廊庑,发出空洞的呼啸。
最终,是沈未曦先挪开了目光。她承受不住他眼中那过于沉重、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绪。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僧袍下摆那一片被雪水浸湿后、尚未干透的深色痕迹,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音:
“谢……世子。”
这三个字,如同天堑,瞬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成了千山万水。
谢云书的身形猛地一僵,看着她那低垂的、流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疏离的头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终究,也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应:
“……嗯。”
相对无言。
唯有心潮,在死寂的沉默之下,汹涌澎湃,撞击着各自千疮百孔的胸膛。
那被柳依依撩拨起的、灼热的恨意与不甘,此刻在谢云书这沉痛而无言的目光注视下,奇异地冷却、沉淀,化作了一种更深的、浸入骨髓的悲凉。
她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连站着,都觉得耗尽了所有气力。
她不再看他,也不再停留,如同一个游魂般,迈开虚浮的步子,与他擦肩而过,向着斋堂的方向,踉跄而去。
自始至终,未曾回头。
谢云书依旧僵立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廊庑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孤寂。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追随着那抹决绝而单薄的青灰色身影,直到她消失在廊庑的尽头。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虬结。
那一声压抑在胸腔里的、混合着无数复杂情绪的叹息,终究未能溢出唇齿,只化作一团白雾,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千言万语,相对无言。
这无声的重逢,比任何痛哭流涕的控诉,比任何愤懑不平的质问,都更深刻地,昭示了命运的残酷,与世事变迁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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