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指尖摩挲着那卷布防图册的边缘,宣纸上暗纹在烛火下流转,像极了皇城根下那些见不得光的暗流。他抬眼时,烛火恰在眸底炸开一点金芒,冷冽如淬了冰的刀锋:“娘娘既肯将此物相赠,总该有个缘由。”
李月瑶正以银簪挑亮灯芯,闻言动作微顿,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宛如蝶翼停驻在霜雪之上。“沈公子觉得,这世间事都需有缘由么?”她声音轻得像殿角悬着的冰棱,似要随时坠落在金砖地上,“譬如檐角的雪会化,阶前的花会谢,难道也要问一句为何?”
“自然。”沈醉将图册收入怀中,锦缎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雪化是因春至,花谢是因秋来。万事皆有因果,娘娘此举,断不会是无端的善念。”他语气里的笃定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审视,仿佛要将眼前这位被宫墙困住的女子,从层层华服与脂粉下剥出原本的模样。
李月瑶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些微自嘲,像风吹过残破的玉磬。她转身时,鬓边金步摇轻轻晃动,流苏扫过颈侧,留下转瞬即逝的凉意。“沈公子倒是与令尊一般,凡事都要追根究底。”
“家父?”沈醉眉峰微挑,指尖下意识地收紧。沈惊鸿在他记忆里始终是道模糊的影子,青衫磊落,长剑鸣鞘,却总在某个风雪夜消失在巷尾,留下满室酒气与未解的谜团。
“二十三年前,紫宸殿外的白玉阶上,我见过沈大人。”李月瑶走到窗前,推开半扇雕花木窗,晚风裹挟着宫墙下的桂花香涌进来,吹得她鬓边的碎发微微扬起,“那时我还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因打碎了贵妃的琉璃盏,正被太监们按在地上掌嘴。”
沈醉默然,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叩击着,仿佛在计算这段往事里的每一个细节。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宫中的旧事,沈惊鸿的人生似乎永远停留在江湖的刀光剑影里,与这红墙黄瓦的皇城格格不入。
“就在那时,沈大人恰好从宫门外进来。”李月瑶的目光望向远处巍峨的宫殿剪影,月色在她眸中流淌,像浸了水的墨,“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悬着柄旧剑,与周遭的锦衣玉食格格不入,却偏偏停在了我面前。”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窗棂上雕刻的缠枝纹,那上面的金漆早已斑驳,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太监们见他衣着普通,本想呵斥驱赶,却被他腰间那柄剑上的寒气逼退了——那不是凡铁的冷,是染过太多血才有的森然。”
沈醉想起父亲那柄名为“断水”的古剑,剑鞘上的鲛绡早已磨得发亮,却总在午夜时分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诉说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杀戮。
“沈大人没说什么道理,只是弯腰拾起我打碎的琉璃盏碎片,对着为首的太监道:‘这丫头的账,我记下了。’”李月瑶的声音里带着些微恍惚,“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冰湖里,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动。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是为了一桩江湖公案入宫面圣,却偏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宫女,耽误了面圣的时辰。”
“家父从不屑管朝堂之事。”沈醉语气平淡,却掩不住一丝探究,“更不会为了宫闱里的琐碎纷争停留。”
“或许吧。”李月瑶转过身,月光落在她半边脸上,将那精致的妆容照得有些透明,“可他那天不仅救了我,还留下了一包伤药,说是用天山雪莲和蛇蜕磨成的,专治外伤。他说:‘丫头,这宫里的路难走,但若心是直的,脚就不会歪。’”
这句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刺中了沈醉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他小时候摔断腿时,沈惊鸿也是这样坐在床边,一边往他伤口上涂药,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揉着他的头发:“醉儿,江湖路比这难走百倍,疼了可以哭,但不能回头。”
原来有些话语,早已在时光里埋下了伏笔。
“后来呢?”沈醉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这段脆弱的往事。
“后来我才知道,沈大人那天面圣,是为了揭发镇北侯私通敌国的罪证。”李月瑶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藏在温柔水面下的利刃,“那桩案子牵连甚广,多少人头落地,多少家族覆灭。而他一个江湖人,本可以置身事外,却偏要蹚这趟浑水,最后被镇北侯的残余势力追杀,在雁门关外失踪了整整三年。”
沈醉握着图册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雁门关的风雪,是他童年记忆里最沉重的背景。母亲每日在门楣下悬着的那盏灯,总在风雪里摇摇晃晃,像随时会熄灭的星子。
“我那时就在想,这人究竟是傻还是勇。”李月瑶轻笑一声,眼底却泛起冷光,“直到三年后,我被选入东宫,成了太子侧妃,才在一次宫宴上再次见到沈大人。他比从前更瘦了,脸上添了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却还是那身青布长衫,腰间悬着那柄旧剑。”
她走到妆台前,拿起一面菱花镜,镜中映出的容颜依旧美艳,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疲惫。“那天他是陪着一位王爷来赴宴的,席间有人提起镇北侯旧案,说沈惊鸿当年多管闲事,差点丢了性命。他只是端起酒杯,对着满座权贵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沈醉沉默地看着她,烛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他忽然明白,父亲那些看似随性的江湖行止,背后藏着怎样的锋芒与坚持。就像此刻他怀中的布防图,明知会引来杀身之祸,却依旧要握在手里。
“沈大人大概不记得我这个小宫女了。”李月瑶放下镜子,转身时眼中已无半分波澜,“但我记得他。记得他捡起琉璃碎片时,指尖被割破流出的血,红得像那年宫墙外开得最烈的曼珠沙华。”
她走到沈醉面前,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剑上,那柄剑的样式与沈惊鸿的断水剑有七分相似,只是更显凌厉。“所以沈公子,你问我为何帮你——因为二十三年前,令尊也曾这样,在无人敢伸手的时候,向一个绝境里的丫头伸出了手。”
沈醉看着她,忽然发现这张被脂粉修饰的脸,在烛火下竟有几分像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温柔里藏着倔强,脆弱中透着坚韧。他缓缓颔首,动作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娘娘这份情,沈醉记下了。”
“记下便好。”李月瑶后退一步,重新坐回锦凳上,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但你要知道,这布防图不仅是给你的,也是给我自己的。这深宫是座金牢笼,我困了二十三年,总要看看外面的天,是不是真的像沈大人说的那样,容得下直心直行的人。”
沈醉没有接话,只是将怀中的图册又紧了紧。他知道,从接过这卷图纸的那一刻起,他与这座皇城的纠葛,便再也无法斩断。就像父亲当年踏入宫门时一样,命运的丝线早已悄然缠绕,只待某个风起的时刻,勒出最深的印记。
窗外的桂花香愈发浓郁,混着殿内的龙涎香,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既华丽又苍凉。沈醉转身告辞时,看到李月瑶正望着烛火出神,鬓边的金步摇在光影里明明灭灭,像极了江湖上那些转瞬即逝的星子。
他走出殿门,长廊下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响,已是三更天。沈醉握紧了腰间的剑,脚步踏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
他知道,前路必然是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但此刻他的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有些债,总要还;有些事,总得做。就像父亲当年那样,纵然前路是万丈深渊,也要凭着一腔孤勇,踏出属于自己的那道辙。
宫墙高耸,月色如霜。沈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只留下那卷藏在怀中的布防图,在寂静的夜色里,悄然酝酿着一场即将席卷皇城的风暴。而紫宸殿的某个角落,李月瑶轻轻吹灭了烛火,在黑暗中闭上眼,唇边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雪地里悄然绽放的梅,带着决绝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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