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唱腔高亢处如金石裂帛,婉转时又似流水绕梁,在这荒凉的边城里,显得格外热闹。
林风循声望去,却见城中心一分为二,一边是锣鼓喧天的戏台,另一边,则是一座名为“魂归阁”的古朴楼阁,阁前排着一条长得望不见尾的队伍。
与戏台前的喝彩叫好不同,这边的队伍死寂无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狂热与解脱。
他们依次走到阁前的一口古井旁,毫不犹豫地划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入井中。
井水幽深,不起半点涟漪,仿佛贪婪的巨口,吞噬着一切。
每滴下一滴血,那人便会双手合十,对着古井虔诚地念诵:“舍我执念,归于大同。”
林风眉头紧锁,这场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胸口的凡尘道种微微发烫,一丝无形的力量自他眼中探出,落在了刚刚滴血的一名老者身上。
刹那间,林风心头剧震。
他“看”到了那老者的灵魂。
那本该是承载了一生风雨、刻满岁月痕迹的独特魂魄,此刻却像一块被反复擦拭的白板,所有个性的棱角都被磨平。
而在其灵魂的最深处,一个崭新、标准、完美无瑕的魂纹正在缓缓烙印成形。
林风扫过整支队伍,骇然发现,每一个滴过血的人,灵魂深处都在浮现出一模一样的“魂纹”。
他们不是被夺舍,也不是被控制,而是在主动、虔诚地将自己“格式化”,重塑成同一个模板。
“他们不要做谁的奴,却想做谁的‘影’!”林风压抑着怒火,低吼出声。
这比奴役更加可怕,奴役尚有反抗之心,而这,是从根源上抹杀了“自我”的存在,心甘情愿地成为另一个存在的复制品。
夜色深沉,林风的怒意如实质般在客栈房间内翻涌。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姬无月妖异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气什么?一群蠢货自寻死路罢了。”
“他们是蠢,但罪不至死,更不该连‘自己’都丢掉。”林风声音冰冷。
姬无月嗤笑一声,却能感受到他话语下那份对生命的尊重与执着。
她舔了舔嘴唇,身形一晃便消失在窗外:“我去井底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的手笔,想用万民之魂,造一个新神。”
“归真井”畔,万籁俱寂。
另一道身影,洛倾城,已盘坐多时。
她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一双清冷的眸子却紧盯着那口吞噬了无数人执念的古井。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尖一缕残存的星命之力如丝线般探出,轻轻触碰井沿。
洛倾城如遭雷击,魂魄仿佛被瞬间撕成碎片。
无尽的画面与意念洪流般涌入她的脑海。
她看到太古洪荒,灾劫四起,万灵涂炭。
一位顶天立地的身影出现,他并非以力平灾,而是以自身为模,剖开魂格,将其化作最完美的模板,向天地间所有生灵发出号召:“舍我归真,万众一心,方可渡劫!”
在那一刻,无数生灵响应号召,主动将灵魂融入那伟大的魂格之中,化作“他”的一部分,最终平定了灾劫。
从那时起,“替活”——代替那个完美的“救世主”活下去,成为他的一部分,就成了铭刻在集体潜意识最深处的终极归宿。
“噗——”洛倾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土地。
她虚弱地靠在井沿,眼神中满是悲哀与理解,低声呢喃:“他们……他们不怕死……他们只是怕……怕自己做不了那个‘对的人’……”
与此同时,姬无月已潜入井底。
这里没有水,只有一条由无数灵魂光点汇聚成的归流之河,缓缓流向最深处。
她毫不犹豫,引动体内魔神精魄,逆着魂河而上。
河中,每一颗光点都是一个放弃了自我的灵魂,安静、祥和,却毫无生气。
魂河的尽头,景象令见惯了魔域诡谲的姬无月也倒吸一口凉气。
无数的“归真魂”在这里汇聚,彼此纠缠、融合,竟凝聚成一尊高达百丈的无面巨人。
它尚未完全成形,却已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而更让姬无月心惊的是,那巨人的胸膛处,一颗虚幻的心脏正在缓缓搏动,其跳动的频率,竟与远在客栈中林风胸口的“凡尘道种”,隐隐共鸣!
“原来如此……”姬无月先是惊愕,随即癫狂地大笑起来,“你们舍弃一切,是想变成林风的影子?可笑!他这一生,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笑声中,她猛地催动魔血,黑红色的火焰自她掌心爆燃,瞬间将魂河下游的三成灵魂卷入其中。
那些安静的灵魂在魔火中发出无声的尖啸,被强行从“大同”的幻梦中唤醒,恢复了些许混乱的本我,随后在痛苦中湮灭。
客栈内,林风心念一动,已然知晓了井底发生的一切。
他没有阻止姬无月,因为他明白,单纯的毁坏解决不了问题。
只要人们心中还有那个“成为对的人”的执念,归真井就算被毁一百次,也会有一百零一个“归真阁”冒出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小撮灰白色的砂砾,这是“惊梦砂”的残渣,能映照人心最深处的执念。
他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客栈。
他没有去魂归阁,而是走遍了边城的街头巷尾。
他从一个死活不肯承认偷了邻家果子、犟得满脸通红的顽童身上,取了一缕“倔强”;从一个刚改嫁、面对众人指点时满心羞愤又带着一丝窃喜的寡妇心头,取了一缕“矛盾”;又从一个清点着谷仓、盘算着还能多打多少粮食的老农脸上,取了一缕“贪婪”。
林风将这些最真实、最不堪,却也最鲜活的人性念头,与“惊梦砂”残渣混合,以凡尘道火炼化,最终抟成一团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泥巴。
他将其命名为,“执我泥”。
第二日,城中广场上,一个比戏台还简陋的土台被搭建起来,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书三个大字:“我错坛”。
林风的弟子站在台下高声宣布:“无论任何人,皆可上台,坦白你心中最自私、最阴暗、最羞于启齿的念头。无论内容多不堪,台下众人,只需鼓掌认下,不得有半句指责!”
百姓们面面相觑,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
直到一个被婆婆磋磨了一辈子的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台。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哭着喊了出来:“我……我恨我那死鬼婆娘死得太早了!她要是再多活两年,被病痛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她死了,我才能当家,我高兴啊!”
喊完,她瘫倒在地,准备迎接众人的唾骂和石子。
然而,预想中的指责没有到来。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不知谁先笑出了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满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原来你也一样”的释然。
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
妇人愕然抬头,看着一张张笑着的、鼓着掌的脸,先是错愕,随即嚎啕大哭,仿佛将一辈子的委屈都哭了出去。
就在“我错坛”上热闹非凡之时,魂归阁前,姬无月如鬼魅般现身。
她面对着那些依旧在排队、面露犹豫的信徒,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条遍布着诡异魔纹、狰狞可怖的手臂。
“看!都给我看清楚!”她嘶声厉喝,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嘲弄,“这才是‘不完美’的活法!有欲望,有伤疤,有丑陋!你们连承认自己丑陋的勇气都没有,还妄想变成那完美的‘神’?!”
说罢,她割开手腕,将蕴含着至纯魔气的鲜血泼入归真井中。
“轰——!”
井水瞬间沸腾,黑气冲天。
那幽深的井水中,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浮现出万千张扭曲痛苦的面孔。
那是丈夫幻想着邻家妻子的脸,是儿子诅咒父亲早死的脸,是官员贪墨时窃喜的脸……那是每一个滴血者,压抑了一生、不敢示人的“真我”。
眼见自己最阴暗的一面被公之于众,所有信徒都崩溃了。
他们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放。
原来,那个不完美的、丑陋的、自私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林风立于“我错坛”前,看着台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哭着、笑着、坦白着自己的“罪过”,台下的人吵着、骂着、却又最终笑着鼓掌和解。
再没有一个人,走向魂归阁的方向。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低声自语:“饭要香喷喷地吃,魂……得是自己臭烘烘地活着。”
就在此时,远处的魂归阁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干涸的归真井底部,那枚作为阵眼、汇聚了无数魂力的“新薪石”轰然裂开。
一道虚影从中缓缓升起,那身影、那面容,与林风一模一样。
只是,这道虚影的双目清澈如洗,不带一丝凡尘烟火。
他看着林风,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用只有林风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你终于……没有替我活着了。”
话音落下,虚影化作点点星光,彻底消散。
林风怔立当场,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这所谓的“大同”,这铭刻于血脉的“替活”执念,其最终的模板,竟是与自己同根同源的某个存在。
而自己这一路行来,看似随心,却始终在无形中背负着这份沉重的“正确”。
今日,他以“我错”破“归真”,不仅是救了这座城,更是斩断了自己身上最深的一道枷锁。
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涌上心头。
他忽然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鲜活而有趣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喧闹的“我错坛”,望向城中另一角那依旧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戏台。
那高亢的唱腔,此刻听来,不再是简单的喧闹,而充满了活生生的人间烟火气。
他笑了笑,是一种卸下万斤重担后,发自内心的轻松笑意,随即迈开脚步,朝着那方小小的、上演着悲欢离合的舞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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