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盘坐于心海废墟之上,神识沉入那片由亿万众生信仰崩塌后留下的尘埃之海。
这里的每一粒“凡心砂”都曾是一份虔诚,如今却只是死寂的残骸。
然而,就在这份死寂之中,某种异变正悄然发生。
他敏锐地察觉到,在识海最幽暗的角落,那些最细微、最不起眼的凡心砂残渣,竟开始自主地蠕动、汇聚。
它们不再是散乱的微尘,而是在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抽丝剥茧般凝结成一缕缕纤细至极的银丝。
这些银丝泛着冰冷、绝对的光泽,林风将其命名为“律光”。
律光如初生的蛛网,贪婪而精准地蔓延开来,将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属于不同生灵的执念碎片一一串联、黏合。
原本混沌的废墟,竟在这蛛网的编织下,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条理分明的结构。
一个全新的、源于虚无的秩序,正试图从灰烬中建立自己的神国。
林风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神念激荡,化作无声的雷霆在识海中回响:“真是有趣。神佛被我拆了,香火被我断了,结果连一捧灰都想学着立规矩?”他感受着那律光中传递出的冰冷意志——那是对稳定、对永恒、对一成不变的极致渴望。
这渴望如此纯粹,如此强大,甚至超越了对错善恶的范畴。
“这世道,真是病得不轻。”他低声自语,“连虚无,都要被人顶礼膜拜,供上神坛了。”
与此同时,九域之外的无垠星空中,一袭白衣的苏清雪正以身化剑,穿行于一片更为广阔的尘埃流。
这是信仰崩塌后逸散至天地间的余波。
她的“无妄剑意”至纯至净,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探入其中。
剑光过处,时空都仿佛被冻结。
她的剑意并非为了破坏,而是为了洞悉。
剑光在触碰到一粒尘埃时,微微一颤。
苏清雪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在那粒肉眼不可见的尘埃内部,竟封存着一句近乎祷文的低语:“要是有个永远不变的道理就好了……不管是什么道理,只要它永远不变……”
剑意流转,探入第二粒、第三粒、万千粒。
每一粒尘埃中,都回响着类似的声音。
“求求了,给个准话吧,明天该做什么?”“谁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我不想自己选了,太累了……”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宏大悲鸣。
他们不是在祈求神佛,而是在祈求“规矩”本身。
苏清雪的脸色愈发冰寒。
她终于明白林风所说的“真空”里在孕育什么了。
这些凡人,在亲手打碎了旧神之后,却因为无法忍受哪怕一刻的混乱与未知,而急切地想要塑造一个新神。
这个新神没有面目,没有情感,它就是“秩序”本身。
“他们怕混乱,胜过怕奴役。”她冷声道,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下一刻,无妄剑意冲天而起,化作一道横贯星宇的璀璨剑河,猛然斩落!
剑河所过之处,尘埃流被尽数斩碎,每一粒都爆成了更微小的虚无。
然而,就在剑光消散的瞬间,那些被斩碎的尘埃竟如倦鸟归林般,在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下,以更快的速度重新聚合,那股祈求“规矩”的念力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实。
苏清雪静立不动,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泛白。
她知道,这股力量的根源不在尘埃,而在人心。
只要人心中的恐惧还在,这片尘埃便杀之不绝。
九域大地,皇城之巅,身披赤金战甲的叶红绫正俯瞰着芸芸众生。
自从神像崩塌,旧的礼法规矩被废除,她便率领亲卫日夜巡视,以防大乱。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九域非但没有乱,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她看到两个小贩因摊位界限争吵,吵到面红耳赤,却在动手的前一刻,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茫然地环顾四周,眼神空洞,像是在等待某个“默认的答案”从天而降。
她看到一对父子因修行理念不合而争执,儿子据理力争,父亲却反复念叨着“总得有个规矩”,仿佛“规矩”二字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人们虽然不再向任何神像跪拜,但他们的膝盖,却在向一个看不见的框架弯曲。
叶红绫眉头紧锁,一股怒火自心底燃起。
她猛地一跺脚,战神图腾的力量自她脚下爆发,如滚滚雷音般渗入地脉,瞬间传遍整个皇城,乃至更广阔的疆域。
这股力量并非为了破坏,而是为了引动共鸣。
她要看看,这片土地上的人心,到底在渴望什么!
“嗡——”
大地深处,一股奇异的波动被引出,与她的力量遥相呼应。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处不在的震颤,仿佛是整个九域生灵的潜意识汇聚而成的心跳。
在这心跳声中,叶红绫“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由亿万道意念共同构筑的轮廓。
那是一个尚未成形的“胎儿”,一个纯粹由“秩序”凝聚而成的精神生命。
“秩序胎动”!
这东西一旦成形,将成为所有人头顶的无形枷锁,比过去任何神佛都更加可怕,因为它源于众生自身,无可反抗。
“你们连乱都不敢,还谈什么自由?!”叶红绫的怒喝声如惊雷炸响在皇城上空,震得无数人耳膜嗡嗡作响,心神恍惚。
心海废墟中,林风缓缓睁开双眼。
苏清雪和叶红绫的发现,他早已洞悉。
他知道,堵不如疏。
既然人们渴望一个“东西”来填补内心的空白,那就给他们一个。
他伸手一招,一块残破的“未竟泥”从废墟深处飞来,悬浮于掌心。
这泥,本是旧神塑造世界时剩下的边角料,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
林风看着它,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一缕神念探入其中,混进去的,不是什么大道至理,而是他昨夜梦中闪过的羞耻念头,是今晨被野狗吠叫激起的无名暴躁,是下一刻盘算着如何赖掉一顿酒钱的狡黠心思。
这些最真实、最上不得台面的念头,如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污染了“未竟泥”。
泥块剧烈翻滚,最终化作一捧灰黑色的、充满了矛盾与混乱气息的砂砾。
林风将其命名为,“悖德砂”。
“去,”他屈指一弹,“传我之令,让弟子们在九域各处人流汇集之地,以废墟之石,立‘乱念坛’。”
命令很快被执行。
一座座粗糙的石坛在城镇广场、在宗门山下拔地而起。
坛边立着木牌,上面只有一行字:“心中所想,皆可书于石上,无分贵贱,不问对错。”
起初,无人敢上前。
百姓们畏畏缩缩,远远观望,揣测着这又是哪位大人物的新把戏。
直到一个烂醉的赌徒,跌跌撞撞地冲到坛前,拿起旁边的石笔,歪歪扭扭地写下:“我想烧了邻居家的粮仓!”写完,他酒醒了一半,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然而,那行字却如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涟漪。
人们惊愕地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天打雷劈,没有卫兵抓人。
那句恶毒的话,就那么安静地留在石头上。
终于,有人开始效仿。
“我盼着我儿子考不上好宗门,这样他就能留在我身边了。”
“掌柜的总摸我的手,我希望他出门摔断腿!”
“我嫉妒师兄的天赋,恨不得他走火入魔。”
越来越多见不得光的念头被写在石坛上,那些被道德、被规矩、被“正确”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黑暗,第一次有了宣泄的出口。
人们一边写,一边感到恐惧,又一边感到前所未有的释放。
就在此时,一道冰冷的剑光自天外而来,苏清雪踏空而至。
她看了一眼乱念坛上那些丑陋的字迹,却未发一言。
她的目标不是这里。
只见她素手一扬,周遭空气中的温度骤然下降,无尽的寒霜凝结成千万柄细如牛毛的冰刃,如一场暴风雪,席卷向空中那些被“律光”缠绕的秩序尘埃。
“嗤嗤嗤——”
冰刃与律光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切割声。
那些坚韧的银丝被寸寸绞断,重新聚合的尘埃被再次碾碎。
这一次,它们没能立刻重组。
因为苏清雪的剑意中,蕴含着一种更为强大的意志。
她剑指虚空,清冷的声音传遍四方:“真正的尘,是无序的,是自由的。它容得下肮脏,容得下悔恨,也容得下……那份不想悔改的执拗。”
她的剑,斩断的是“律”,守护的却是“乱”。
林风立于乱念坛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中年人身上。
那人衣着朴素,神情痛苦,他颤抖着手,在石坛的一角,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五个字:“我希望林风死。”
写完这五个字,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
然而,仅仅过了片刻,他又挣扎着爬起来,一边流泪,一边用袖子疯狂地擦拭着那行字,仿佛那是世上最可怕的诅咒,最后竟哭着将那块石皮硬生生撕了下来,揣进怀里,踉跄离去。
林风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深邃。
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淡淡的了然。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说给这片天地听:
“饭要香,总得让人自己生火。尘……也得是自己扬起来的,才算干净。”
话音落下,在他身后的虚空中,那枚曾承载了旧世界最后希望的“新薪石”虚影,最后一次悄然浮现。
它没有散发出任何光和热,只是如一个疲惫的旅人,对着这片充满了悖德砂与乱念坛的崭新世界,轻轻地、温柔地,吹了最后一口气。
随即,虚影彻底消散,化作无形。
那口气息融入风中,卷起地上的砂砾,吹向了更远的地方。
风过之后,世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林风却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似乎变得更轻了,也更……空了。
太阳依旧照耀,却仿佛少了几分温度,多了一丝虚幻的苍白。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寂静,开始在天地的背景音中蔓延。
仿佛在旧的秩序与新的混乱之间,出现了一个更加深邃、更加纯粹的真空。
而在这片真空里,一种比渴望秩序更冰冷、比宣泄恶意更绝对的低语,正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遥遥传来,等待着迷途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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