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坐在地窖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六十年来撑起他一生孤傲的脊梁,在这一刻彻底弯折。
他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阿禾脚边那个打开的黑漆针盒上。
那里躺着的,是他三十年来从未离身的“御医九针”。
每一根,都曾浸过王侯的血;每一根,都曾从阎王手中夺回过将死的魂。
它们是天子亲赐,是医道正统的无上权柄,是他李柱国身份与荣耀的最后基石。
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藏在袖中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不是怕这绝世针具失传,而是怕亵渎!
他曾亲眼目睹,太医院一位同僚因私下向宫外之人传授了一式“锁宫针”,便被活活剜去十指,废去一身修为。
他更永远忘不了,王莽乱政,长安城破,天禄阁冲天大火的那一夜。
一个尚不满二十岁的年轻学徒,抱着半部烧焦的《黄帝内外经》残卷,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还没背完啊”,便被断裂的横梁砸落,连人带书,一同葬身火海!
典籍之焚,传承之殇,是他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而今,他竟要将这象征着医道至高正统的宝针,亲手交予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六岁娃娃?
荒唐!这是对历代先贤最大的不敬!
可他体内,那枚刚刚彻底凝实的“医道传承印”,此刻正灼热得如同烙铁。
第九道繁复的古篆纹路已不再是模糊的虚影,而是化作活物般,在他神魂深处游走盘踞,最终汇成一句前所未有、清晰无比的法旨——
“师非位高者,乃火种所归。”
老师,不是地位最高的那个人,而是火种最终归属的地方。
就在涪翁心神剧震,天人交战之际,阿禾蹲下了小小的身子。
他没有被针盒里那九枚流光溢彩的宝针所慑,只是好奇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将它们捡起。
忽然,他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望向涪翁,认真地问:“它们……冷吗?”
一句话,如惊雷贯耳,炸得涪翁脑中一片空白。
冷吗?
行医一生,他视针如臂使,如剑刃,如丈量生死的刻度。
他会考究针的材质、长短、锋利与否,却从未有人问过,针,会不会冷?
在他愕然的注视下,阿禾竟将那九枚冰冷的青铜针贴在自己肉嘟嘟的脸颊上,来回蹭了蹭,而后满足地咯咯一笑:“白袍子爷爷说,针睡得太久了,会冻僵的。要用身子骨里的热气,把它们捂醒才行。”
话音未落,他做出了一个让涪翁几乎魂飞魄散的举动。
他解开身上那件破旧的麻衣,露出瘦弱但温热的胸膛,竟将那九枚御医宝针,小心翼翼地全部塞进了肚脐与心口之间的衣物里,用自己的体温去包裹它们。
随后,他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口中又轻轻哼起了那首古老、悠扬,仿佛来自亘古之前的摇篮曲。
奇事,陡然发生!
只见那九枚原本光泽内敛的青铜古针,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了一层细密如雾的水珠!
紧接着,针身由内而外,渐渐泛起一层淡淡的微红,仿佛沉睡了千年的血脉正在苏醒,重新开始搏动!
“温……温针养灵!”
涪翁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细的针尖,嘴唇哆嗦着吐出这四个字。
这……这是《针经》亡佚篇章中记载的至高秘法!
唯有身具“先天纯阳道体”之人,配合空明无垢的“无念之心”,才能与针中沉睡的器灵产生共鸣,以自身精气为其淬炼温养!
此法早已失传千年,他只在最古老的竹简上见过寥寥数语,以为不过是先人杜撰的神话!
“轰——!”
不等他从这惊天骇浪中回过神来,那尊巨大的青铜药鼎猛然剧烈震动起来!
鼎腹上原本幽蓝色的经络图,在瞬间由蓝转赤,变得炽烈如火!
一道粗壮得宛如实质的赤色气流,猛地从鼎口喷薄而出,直冲穹顶之上那幅《天地人三才归宗图》!
光影变幻,图卷重构!
图中原本并肩而立的一老一幼两个身影,在赤色气流的冲击下瞬间分离。
那个象征着阿禾的年幼身影被急剧放大,稳稳地占据了整幅星图最核心的位置,周身星轨环绕,万象朝拜!
而那个代表着涪翁的老者身影,则被排挤到了侧翼,化作了守护与辅助的姿态!
这不是幻象!
这是天地意志,是医道法则,对“道统归属”做出的重新裁定!
涪翁心头狂震,一口逆血险些喷出。
他猛然想起昨夜在江底,那驱动“九针奉童”大阵之时,恩师消散前的残魂在他耳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柱国,你守的是灰烬,他们要的……是火焰!”
他守着规矩,守着典籍,守着那些早已化为飞灰的骄傲。
可这乱世真正需要的,是能点燃希望的火种!
此刻,那火焰,就在眼前!
不是他穷尽一生修炼的“赤针玄针”,而是这孩子与生俱来的本能!
“我不信!”
涪翁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强行压下心神的剧烈动荡。
他并指如剑,一道凝练的赤色真气自体内喷薄而出,正是他引以为傲的“赤针贯气”之术!
他要亲自探查,这孩子体内到底藏着何等妖魔!
然而,当他的气劲小心翼翼地探入阿禾体内经脉的瞬间,他再次呆住了。
一片空明!
阿禾的七轮八脉、奇经窍穴,竟是空空如也,没有一丝一毫后天修炼的真气痕迹!
唯有一缕比发丝更纤细的纯净暖流,正在他体内自发地循环往复。
那暖流运行的路径,古朴、简单,却又暗合天地至理,竟与早已失传的《诊脉法》总纲中所载的“胎息归元图”,分毫不差!
那是婴儿在母胎之中,尚未沾染一丝凡尘俗气时,最原始、最纯粹的生命脉动!
成年之后,此脉动早已被后天浊气所掩盖,百万人中难寻其一!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每当阿禾哼唱出一句古怪的音节,他体内那道暖流便会精准地“点亮”一处窍穴。
而与此同时,地窖石室的某一处壁缝中,便会有一页泛黄的竹简或丝帛残页,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涪翁下意识地接住一页,上面赫然是《小儿惊痫篇》的残卷!
他刚想凝神默诵,将内容强记于心,“呼”的一声,那残页竟在他掌心自动燃烧起来,转瞬化为飞灰!
他绝望地闭上眼,试图回忆方才匆匆一瞥的内容,却惊骇地发现,脑中浮现的并非文字,而是阿禾那段摇篮曲的音律节奏!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里的传承,根本不是靠文字!
而是“声律载道”!
这些失传的医典,早已被上古医魂化作了最本源的音律和脉动,唯有能与其心意、频率完全共振之人,方能接收!
任何试图用“术”去强行记忆、抄录的行为,都会被其排斥、焚毁!
涪翁浑身脱力,颓然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满嘴苦涩。
他一生所学,一生所傲,在这一刻,竟成了最大的阻碍。
“轰隆隆……”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低头一看,只见身下的地砖缝隙之中,竟钻出了无数片薄如蝉翼的绿色晶片。
这些晶片仿佛拥有生命,自动拼合连接,眨眼间便在他和药鼎之间,铺成了一条散发着莹莹绿光的水晶小路,直指药鼎最深处!
“李先生!不好了!”
赵篾匠那嘶哑、惊惶的声音从地窖入口传来,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喘着粗气喊道:“江……江底的针阵,它、它们自己动了!上万根锈针,全都朝着咱们这边涌过来了!”
话音未落,整座地窖的轰鸣声陡然达到了顶点!
那尊巨大的青铜药鼎底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中,竟缓缓开启了一道裂缝,露出一口幽深不见底的漆黑竖井!
一股与阿禾掌心那滴金液同源、却又宏大了万倍的苍茫气息,从井口喷涌而出,井壁之上,无数蠕动的符文若隐若现。
一直闭目哼唱的阿禾,此刻睁开了眼睛。
他怀中的九枚铜针已然红得通透,仿佛烧红的烙铁。
他站起身,小小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口深井,用稚嫩的嗓音,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锅要翻了,该加柴了。”
这孩子,竟将这上古医魂封印之地,比作一口快要烧干的锅!
“不可!”
涪翁猛然惊醒,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死死拽住阿禾的手腕,声嘶力竭地吼道:“那里面是历代医者精魄的封印之地!一步踏入,轻则神魂受创、尽忘前尘,重则形神俱灭,永不超生!”
阿禾却不挣扎,只是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问出了一个让涪翁如遭雷殛的问题:
“爷爷,您当年看着天禄阁的书烧光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跳进去?”
一瞬间,涪翁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那句话,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尖刀,精准地剜开了他心中最深、最痛的那个血痂。
那一夜,他确实想冲进火海,想用自己的命去换回任何一卷残篇。
可他被侍卫的长枪死死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座承载了华夏百年医藏的殿堂,化为灰烬。
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悔,最大的无力。
而现在,一个六岁的孩童,正准备替他,走进另一团他看不见的“火焰”。
“我不准!”
他用尽全身力气怒吼,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然而,阿禾却只是轻轻地、但异常坚定地,一根一根掰开了他那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指。
而后,在涪翁呆滞的目光中,那小小的身影,一步踏上了那条通往深渊的绿色晶路。
就在他落脚的刹那,整尊药鼎上那炽烈的赤色经络图,骤然向内收缩,万千光华全部汇聚于井口,在虚空中化作一只巨大无比、由光芒构成的巨手虚影,缓缓地、坚定地,向着那口漆黑的竖井深处探去——
仿佛地心深处,真有一口即将熄灭的巨锅,正等着有人伸手,去拨动那最后的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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