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小院里，那口架在简易土灶上的铁锅正咕嘟咕嘟冒着泡。金黄的糙米粒吸饱了水分，变得圆润饱满，间杂着切成小块的橙红红薯，随着滚烫的米汤沉沉浮浮。几片切得薄如蝉翼、肥肉透亮的腊肉，在粥面惬意地舒展着身体，将浓郁的油脂香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与粮食的清香交织缠绕，霸道地钻进鼻腔，勾得人腹中馋虫乱拱。
晨雾彻底散尽，暖融融的阳光洒在院里，驱散了昨夜残留的惊悸寒意。秦秀莲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结实的小臂，正用木勺小心地搅动着锅里的粥，防止糊底。她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疲惫，但眉眼间已没了昨夜的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宁，以及……一点点小厨娘看着自己杰作即将出锅的期待。
陈铁根就坐在灶膛前的小马扎上。伤脚架在另一张矮凳上，被秦秀莲重新包扎过，肿消了大半，只剩下隐隐的酸胀。他手里拿着个赵会计“送”的白面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这馒头确实暄软，带着麦子天然的微甜，是原主陈铁根记忆中难得的美味。但此刻，他更多的心思，却飘在锅里的腊肉粥上。
前世……琼浆玉液算个屁！能比得上眼前这锅咕嘟作响、香气四溢、混着救命恩情和少女心意的腊肉粥？他舔了舔嘴唇，感觉重生以来被兽骨粉和饥饿折磨的肠胃，终于迎来了最虔诚的朝圣时刻。
“快好了，” 秦秀莲舀起一点粥看了看，又小心地吹了吹热气，递到陈铁根嘴边，“铁根哥，你尝尝咸淡？我搁了点盐。”
陈铁根就着她的手，小心地嘬了一口。滚烫！鲜！米粥的绵滑包裹着红薯的软糯，腊肉油脂的咸香霸道地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烟火气，瞬间抚平了所有焦躁。
“嗯！香！咸淡正好！” 他由衷地赞叹，眼睛都眯了起来，“秀莲妹子，你这手艺，开个粥铺都能养活半个靠山屯！”
秦秀莲被夸得脸颊微红，抿嘴一笑：“就会瞎说！快坐好，我给你盛！” 她麻利地盛了两大碗稠粥，特意给陈铁根那碗多捞了几片颤巍巍的腊肉，端到院里的矮木桌上。
两人相对而坐，就着清脆的腌萝卜条，呼噜呼噜地喝着热粥。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背上，粥的热气蒸腾在脸上，劫后余生的庆幸混合着食物的满足感，让这小院充满了近乎奢侈的宁静与惬意。陈铁根甚至能听到隔壁院子里，李二愣他娘在训斥儿子昨晚吓得尿了炕的粗嗓门，还有远处王癞子家方向传来的、压抑着痛苦的哼哼声（脚踝的伤看来不轻）。
这市井的、嘈杂的、带着泥土和汗味儿的烟火人间，比前世任何一处仙家洞府都让他觉得……踏实。
然而，这份宁静注定短暂。就像腊肉粥表面那层诱人的油花，底下藏着的是滚烫的米汤。
“秀莲！秀莲在家吗？” 院门外传来一个带着急切和敬畏的女声。
秦秀莲放下碗，疑惑地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隔壁的张婶和她儿媳妇，两人手里都挎着个小篮子，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眼神却不住地往院子里瞟。
“张婶？刘嫂子？有事？” 秦秀莲问道。
“哎呀，秀莲丫头，没事没事！” 张婶嗓门洪亮，一把拉住秦秀莲的手，亲热得不得了，“就是听说你昨晚用那‘神草’打跑了山里的凶兽，救了大伙儿！可真是菩萨心肠，本事通天！这不，家里攒的几个鸡蛋，还有新挖的野菜，给你和铁根送来，压压惊！补补身子！” 说着就把篮子往秦秀莲手里塞。
她儿媳妇也赶紧把篮子递过来：“是啊是啊！秀莲妹子，你可是咱靠山屯的大功臣！这点心意一定收下！那个……那‘神草’……‘猪不吃’是吧？长啥样啊？能……能给我们看看不？我们也想采点备着……”
秦秀莲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两篮子东西弄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看向陈铁根。
陈铁根端着粥碗，慢悠悠地踱到门口，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虚弱”笑容：“张婶，刘嫂子，太客气了！东西我们不能收！昨晚是秀莲妹子运气好，歪打正着，哪是什么功臣？至于‘猪不吃’……” 他指了指墙角柴堆旁，“喏，就那几株，昨天没烧完的，味儿冲得很，没啥稀奇的。后山沟边石头缝里多的是，叶子细长带锯齿，闻着像……像放坏了的芥菜疙瘩，你们进山留意点就能找到。”
他描述得极其普通，甚至有点埋汰，把“神草”彻底拉下神坛。
张婶和刘嫂子伸长脖子看了看那几株蔫了吧唧、其貌不扬的野草，又凑近闻了闻空气中残留的一丝丝辛辣味，脸上敬畏的表情淡了不少，多了几分好奇和将信将疑。
“就这啊？看着是挺普通……” 张婶嘀咕着。
“味儿是挺冲……真能熏跑那么大的凶兽？” 刘嫂子也一脸怀疑。
“谁知道呢？” 陈铁根耸耸肩，一脸“我也搞不懂”的表情，“反正昨晚是管用了。兴许那畜生鼻子特别灵，受不了这味儿？你们要采就采点，晒干了备着，总比没有强。不过秦叔笔记里说这草性子烈，别乱烧，也别乱吃，有毒的。” 他适时地抛出警告。
“哦哦！有毒啊！那可得小心！” 两人一听有毒，又紧张起来，篮子里的鸡蛋和野菜倒是执意留下了，说是“一点心意”，然后带着满腹的疑惑和一点点“神草”幻灭的失落，嘀嘀咕咕地走了。
送走了张婶婆媳，秦秀莲看着桌上多出来的鸡蛋和野菜，哭笑不得：“铁根哥，这……”
“拿着吧，” 陈铁根坐回桌边，继续喝他的粥，“乡里乡亲的心意，不收反而生分。记住，以后谁来问‘猪不吃’，都照刚才那么说——普通野草，味儿冲，后山有的是，有毒别乱用。把功劳往运气和祖宗土方子上推，别往自己身上揽。”
秦秀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我记住了。”
早饭刚收拾完，院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来的，是林红英和周卫东。
林红英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马尾利落，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昨夜也没睡好。她神色凝重，开门见山：“秦秀莲同志，陈铁根同志，我们代表知青点，感谢你们昨晚的英勇行为！如果不是你们，后果不堪设想！” 她语气真诚，带着军人后裔特有的直爽和担当。
周卫东站在她身侧，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和煦的笑容，也跟着点头致意：“是啊，多亏了你们！尤其是秀莲同志，临危不乱，用智慧击退了强敌！” 他的目光在秦秀莲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陈铁根，带着恰到好处的钦佩，但眼底深处，那丝探究的光芒一闪而逝。
“林同志，周同志，你们太客气了。” 秦秀莲连忙摆手，“就是碰巧了……”
“秦同志不必谦虚，” 林红英打断她，目光锐利，“昨晚那东西，绝非寻常野兽！它的速度和力量，还有那种……混乱的气息，我在……在某些特殊训练中感受过类似的！” 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没提腰牌，“我想请问，你用的那种‘猪不吃’草，除了焚烧，是否还有其他特性？它对那种混乱气息的克制原理是什么？能否详细说说？”
问题直指核心！这林红英，果然不简单！她关心的不是“神草”本身，而是其作用机制！这绝不是普通知青会问的问题！
秦秀莲被问住了，求助地看向陈铁根。
陈铁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话头：“林知青，你问这个可把我们难住了。秀莲妹子就是照着她爹破笔记里一句‘烧烟驱秽’做的，原理？咱种地的哪懂那个？笔记还烧坏了，想看都没得看。至于那畜生为啥怕……兴许就是嫌味儿太冲？跟咱受不了茅房味儿一个道理？” 他再次祭出“不懂”、“笔记损毁”、“味道说”三板斧，把问题搅浑。
林红英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她还想追问，旁边的周卫东轻轻碰了碰她胳膊，笑着打圆场：“红英，别为难秦同志了。祖传的土方子，能救命就是好方子！原理什么的，以后有机会再慢慢研究嘛！” 他转向秦秀莲，笑容温和，“秦同志，我们知青点也想采点‘猪不吃’备着，你看……能不能带我们去认认？免得采错了？”
带路认草？这要求看似合理，但周卫东那笑容底下藏着什么心思，陈铁根可不敢保证。
“这个……” 秦秀莲有些犹豫。
“没问题啊！” 陈铁根抢着答应，一脸“热心”，“后山沟离得不远！等下午我脚好些了，陪秀莲妹子带你们去！正好我们也得再采点备着！” 他主动把这事揽下，顺便把自己加进去当“监工”。
林红英看了陈铁根一眼，没说什么，点了点头：“那好，下午我们来找你们。” 说完，干净利落地转身走了。
周卫东落后一步，对陈铁根和秦秀莲又笑了笑，目光在院子里那几株“猪不吃”上多停留了一瞬，才快步跟上林红英。
看着两人消失在村道拐角，秦秀莲松了口气，小声问：“铁根哥，下午真带他们去啊？”
“去，为什么不去？” 陈铁根眯着眼，看着周卫东消失的方向，“不去，反而显得咱们心虚。大大方方带他们去，就找那种最多、最普通的地方采。记住，路上多说说这草的缺点，味儿多冲，多难闻，牲口都不理，烧起来烟多大，熏得人多难受，有毒千万别碰……说得他们倒胃口最好！”
秦秀莲忍俊不禁：“铁根哥，你咋这么坏……”
“这叫防人之心不可无。” 陈铁根一本正经，“尤其是那个周卫东，笑面虎一个，肚子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呢。”
两人正说着，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铜锣嗓李老栓气急败坏的吆喝和王癞子那漏风的、带着哭腔的怒骂：
“李老栓！你他妈眼瞎啊！没看见老子脚瘸了？！还派老子去挑粪？！你想疼死老子啊！”
“王癞子！你少给老子装蒜！脚崴了就不用上工了？！工分还想不想要了？！赶紧的！别磨蹭！”
“工分？！工分有老子的命重要？！哎哟……疼死我了……赵会计！赵会计你给我评评理！哎哟……”
陈铁根和秦秀莲对视一眼。王癞子？脚踝的伤发作了？看来昨晚竹篾片加“猪不吃”草汁的混合伤害，效果拔群啊！
陈铁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赵扒皮，你的狗腿子，看来不太好用了？
他端起碗，将最后一口混着腊肉香的稠粥吸溜进嘴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靠山屯的烟火灶台，暖粥飘香。
而人心深处的算盘，拨弄的声响，似乎更密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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