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浊浪拍打着崖壁,水雾蒸腾而上,在潼关关楼的飞檐上凝结成冰,又被往来戍卒的脚步碾成碎碴。李倓勒住胯下乌骓马,甲胄上的霜花随呼吸起伏簌簌飘落,他望着城楼顶端“天下雄关”的匾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虎头符——那是太子李豫当年送他的信物,此刻却仿佛烫得灼手。
“殿下,潼关守将崔将军已在关内等候。”秦六策马上前,他脸上的刀疤在阴沉天色下更显狰狞,目光扫过两侧山峦时,始终保持着安西军特有的警惕。作为跟随李倓征战五年的亲卫统领,他比谁都清楚,这座曾见证哥舒翰大军覆灭的雄关,此刻藏着的杀机或许比安史叛军更烈。
李倓尚未应答,就见一名身着皂衣的斥候从关下疾驰而出,马缰勒得极急,马蹄在冻土上踏出两道深痕。“殿下!东宫密使!”斥候翻身滚落,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纸层层裹住的书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是太子亲卫统领亲自交托,说‘见信如见人,速作决断’。”
油纸拆开,李豫的字迹跃然纸上,笔画仓促却力透纸背:“张后以父皇病重需静养为名,命羽林卫封锁宫门,禁诸藩王入宫。独允你孤身觐见,其心叵测。程元振态度暧昧,射生军动向不明,速谋万全之策。”信末画着个极小的“泌”字——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为“李泌已在途中接应”。
李倓捏着信纸的指节微微泛白,目光落在“独允你孤身觐见”七个字上,喉间发出一声冷嗤。他将信纸凑到烛火旁,火苗舔舐着纸边,映得他眼底寒光毕现:“调虎离山,好毒的计。”
“殿下何以断定?”秦六虽觉不妥,却未想透其中关节。李倓抬手点了点信纸末尾的留白,那里本该有皇后懿旨的抄录,此刻却空着——这是第一个破绽。“按本朝规制,外藩皇子奔丧入宫,可带亲卫十人随行,这是祖制。张皇后偏要破这个例,不是心虚是什么?”
他转身走向亲卫阵列,指尖划过一名士兵的陌刀刀柄,冰凉的触感让思路更清晰:“我带八百安西亲卫回长安,她在宫墙内看得清楚。拆分我与亲卫,孤身入宫便没了倚仗,到时候她随便安个‘惊扰圣驾’的罪名,就能把我困在宫里。若我反抗,便是谋逆;若我顺从,就成了她牵制太子的筹码。”
阿术听得脸色涨红,弯刀出鞘半截:“她敢!我们安西军的刀,不是吃素的!”“她就是算准了我们不敢在宫中兴兵。”李倓摇头,目光扫过亲卫们甲叶上的战痕。“他将燃尽的信纸残骸掷向风中,“她想把我和亲卫拆分,孤身入宫便是砧上鱼肉,任她宰割——可她忘了,我李倓的刀,从来都不只握在自己手里。”
“殿下不如暂驻潼关,末将立刻联络调兵来援再入长安!”秦六按捺不住,手已按在腰间佩刀上。阿术也上前一步,突厥语与汉语混杂着说道:“我带斥候绕小路入城,先去探虚实!”
“不必急。”李倓抬手阻拦,话音刚落,就闻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羽扇轻响。他猛地回头,只见胡杨林边转出一道青色布袍身影,羽扇轻摇,笑容温润——正是李泌。“长源兄!”李倓大步迎上,伸手便拍向他的肩头,这是两人在灵武时的习惯。
李泌侧身躲开,羽扇轻点他甲胄上的沙尘:“你这安西帅印还没捂热,倒先把自己折腾成‘泥猴’。”他目光扫过亲卫阵列,赞道:“陌刀阵依旧齐整,不愧是能镇住大食和吐蕃的铁军。”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卷麻纸,“太子的信我看过了,张皇后在长乐宫侧院藏了三百羽林卫,领头的是韦嵩。”
提及韦嵩,李倓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李泌将麻纸展开,竟是长安宫城布防图,朱砂圈出的红点密密麻麻:“射生军分内外两营,内营归程元振,外营统领王怀义是郭子仪旧部,当年灵武查粮时,他还跟着咱们清点过粮草,是自己人。我已传信给他,以‘太子侍疾’为名,让他率外营驻守承天门,牵制程元振。”
“有长源兄在,我便安心了。”李倓指着布防图上的金光门,“我打算让阿术带两百亲卫乔装粟特商队从这里入城,西市胡商康拂毗延是我的人,可作掩护。”
“正合我意。”李泌从怀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上面刻着粟特商盟的徽记,“康拂毗延已带着商队在金光门等候,见这令牌便会接应。他还备好了两百套胡商服饰,安西甲胄样式特殊,需用胡锦裹住,避开羽林卫岗哨。”他又递给秦六一枚竹牌,“这是潼关守将崔器的信物,他是我当年举荐的人,你持此牌率六百名亲卫驻守潼关,若长安有变,立刻从蒲津关出兵,直逼京畿。”
安排妥当,李泌又凑近李倓耳边低语片刻。李倓听完眼中渐露精光:“借孝施压,妙极!她既拦不住我带亲卫入宫,又抓不到任何把柄。”他转头对阿术道:“你入城后潜伏在东宫附近,以三长两短的哨声为号,若有异动,立刻联络康拂毗延,调动胡商堵住长乐宫侧门。”
阿术接过令牌,用力点头,转身招呼亲卫去换装。秦六也策马带人往潼关粮仓而去,那里已备好王怀义送来的粮草。李倓与李泌并肩站在黄河边,风卷着水雾打湿了衣襟。“你在终南山怎么知道长安的动静?”李倓好奇问道。
“我有弟子在内侍省当差,皇后的人搬甲胄时动静太大,想瞒也瞒不住。”李泌笑着摇头,“程元振那边你也放心,他派人送了射生军营地图到东宫,没附任何话——这是想坐观成败,等着你许他好处呢。”他拍了拍李倓的肩,“你带秦六和十名亲卫从朱雀门入宫,我去联络御史台的人,明日早朝,该让皇后的人尝尝‘清议’的厉害。”
次日巳时,长安朱雀门已围满了祭扫归来的百姓。李倓身着素色麻袍,秦六与十名亲卫紧随其后,腰间的佩刀用白布裹住,乍看像是奔丧的宗室子弟。城门下,羽林卫将领周海正带着人盘查,见李倓一行走来,立刻横刀拦住:“奉皇后懿旨,陛下病重需静养,外藩皇子不得入宫,只允建宁王孤身觐见!”
“放肆!”李倓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两份文书,高高举过头顶——一份是盖着玄宗陵寝印鉴的吊孝诏书,另一份则是西域贡礼清单,上面用朱笔写着“于阗雪莲花膏、波斯续命香”等药材名目,“祖父驾崩,父皇病危,本王自西域千里奔丧送药,乃是天经地义!皇后懿旨若真为父皇着想,为何阻拦本王尽孝?难道是怕我带来的雪莲花膏,治好了父皇的病?”
他声音洪亮,传遍整个广场。人群中立刻响起议论声,一名白发老臣上前拱手:“建宁王在西域屡破吐蕃,保我大唐西陲,如今奔丧尽孝,为何拦阻?”“听说皇后想立越王为太子,怕是怕建宁王回来碍事!”周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厉声喝道:“休得胡言!这是皇后懿旨,谁敢违抗?”
“我敢。”话音未落,就见一名东宫侍卫手持鎏金令箭疾驰而来,马缰勒停在周海面前,“太子殿下有令!建宁王远道归来,孝心可嘉,即刻入宫觐见,其随从准予一同入宫,负责殿下安全!”侍卫说着,特意扫了周海一眼,“太子说了,若有人阻拦,便是阻挠皇子尽孝,以抗旨论罪!”
周海额头渗出冷汗,他没想到太子会突然发令。他哪里知道,这令箭是程元振暗中示意东宫侍卫送出的——程元振在城楼看得清楚,李倓身后的亲卫虽少,却个个身形挺拔,腰间的白布下隐约露出安西军特有的刀鞘,他可不想得罪这位带着西域兵回来的皇子。
无奈之下,周海只能挥手让羽林卫让开道路。李倓目不斜视地走过城门,刚入朱雀大街,就见一名宦官迎了上来,躬身道:“建宁王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至长乐宫叙话,说是有要事相商。”
“皇后的心意本王心领了。”李倓脚步不停,“但父皇病重,我需先去紫宸殿侍疾,若有要事,让皇后娘娘到紫宸殿再说。”他转头对身后的亲卫吩咐道,“把那盒雪莲花膏送到东宫,交给太子殿下,就说这药需用温水冲服,对父皇的病有益。”
亲卫领命而去,宦官脸色尴尬,却不敢阻拦。李倓走着走着,忽然注意到秦六用眼神示意右侧小巷——那里有个穿着胡服的身影一闪而过,正是阿术,他用手指了指长乐宫的方向,又做了个“甲胄”的手势。李倓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
行至承天门,一名小宦官悄悄凑到秦六身边,塞给他一卷图纸,又飞快地退了回去。秦六打开一看,正是射生军的军营布防图,上面用墨笔圈出了程元振的住处。李倓接过图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程元振的赌注,终究是押到了他这边。
紫宸殿已近在眼前,殿外的药味越来越浓。李倓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殿门,他知道,这场围绕着皇权的暗战,才刚刚开始。而此刻的长乐宫,张皇后正看着韦嵩送来的密报,气得将茶杯摔在地上:“李倓居然带着亲卫入宫了?程元振那个废物,到底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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