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摆驾碎玉轩。
人未到,赏赐的声势先到了。
一箱箱顶级的药材补品,流水似的从养心殿抬出来,浩浩荡荡地涌进了碎玉轩的库房。
那阵仗,比当初甄嬛初得盛宠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帝踏入殿内时,甄嬛正倚在榻上,手里捏着一本诗集,眸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一个字上。
她瘦了。
下颌瘦削,现出了一道尖刻的弧线。
一张脸失了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越发显得那双眼睛大得惊人,眼底是挥之不去的倦意和受惊后的余悸。
皇帝眉心一瞬间拧成了死结,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又酸又疼。
他几步上前,将甄嬛揽进怀里,宽大的手掌贴上她冰凉的脸颊。
“瞧瞧你,怎么瘦成了这样?朕看着都心疼。”
甄嬛顺势靠在他怀里,嗓音里带着病后的残痕,又轻又哑。
“臣妾无能,让皇上忧心了。”
“胡说。”
皇帝眉头紧锁,语气却放得极柔,像怕惊扰了她。
“是朕不好,没能护住你和孩子。”
这话听在甄嬛耳里,像一根极细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了一下。
是啊,你是皇帝,是天子。
可你的女人和孩子,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差点一尸两命。
你却只能在事后,抓几个无关痛痒的太监泄愤。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她面上依旧是那副惹人怜爱的柔弱模样,只将脸往皇帝温热的怀里埋得更深了些,汲取着那份独属于帝王的安抚。
皇帝最是吃她这一套,只觉得怀里的人儿哪里都是软的,一颗心也跟着化成了一滩春水。
他抱着甄嬛,轻声细语地哄着,说的无非是些让她安心养胎的体己话。
一旁的浣碧见了,心里那股早已熟悉的酸涩,又丝丝缕缕地冒了上来。
她端着一盏刚炖好的燕窝,迈着精心练习过的步子,袅袅婷婷地走上前。
屈膝行礼,声音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宫女的本分,又透着几分旁人没有的亲近。
“皇上,姐姐该用燕窝了。”
说着,她便要上前。
皇帝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如风过无痕,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从浣碧手中接过那只温润的白玉碗,视线甚至没有在她精心打扮的脸上停留分毫,只专注地用银匙舀起燕窝,吹凉了,小心翼翼地送到甄嬛唇边。
“来,听话,多少用一些。”
那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浣碧端着托盘的手,僵在了半空。
脸上精心准备的、柔婉又得体的笑容,也一并凝固了。
她就这么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摆设,一个彻头彻尾的隐形人。
她看着皇帝一口一口地喂甄嬛,他眼里,心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榻上那个女人。
哪怕她浣碧如今也是个答应。
哪怕她也曾舍命护主,得了皇后与太后的夸赞。
可在皇帝眼里,她终究只是个能端茶送水的奴才。
那日安陵容捧着她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什么“皇后都夸你”,什么“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此刻听来,只觉得是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她脸颊火辣辣地疼。
再多的夸赞,再大的功劳,也抵不过甄嬛一个柔弱无力的眼神。
浣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尖锐的刺痛让她从屈辱中清醒了几分。
她默默退到一旁,垂下眼帘,将所有的不甘、嫉恨与滔天的委屈,尽数藏进了那片浓重的阴影里。
***
养心殿的汤药流水似的往碎玉轩送,转眼便过了三五日。
甄嬛的身子渐渐缓了过来,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反倒更添了几分风吹即倒的楚楚可怜。
这日午后,流朱端着一碗安胎药进来,却见甄嬛正对着窗外的几竿翠竹出神。
“小主,在想什么呢?”
甄嬛回过神,接过药碗,吹了吹浮在表面的热气,声音很轻地问:
“慧嫔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流朱想了想,答道:“听说慧嫔娘娘孕吐得厉害,这几日都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不过……奴婢听说了一桩事。”
她压低了声音。
“前儿皇上从春熙殿出来,慧嫔娘娘就立刻打发人给淳嫔娘娘送了份厚礼去,说是贺小公主的百日。”
“哦?”
甄嬛喝药的动作,顿住了。
淳嫔生女,皇上连面都没露几次,百日宴更是提都懒得提一句。
这宫里的人一向捧高踩低,除了按着份例送些不值钱的东西,谁会真心实意地去贺一个明显失了宠的嫔妃?
孙妙青偏偏就去了。
还是在皇上刚从她宫里离开之后。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送得可真是时候,真是巧妙。
甄嬛将碗里黑褐色的药汁一饮而尽,那股苦涩从舌根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将空碗递给流朱,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分辨不出情绪的笑。
“你瞧,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她这位慧嫔妹妹,每一步都走得又稳又准,每一步都踏在最要紧的节点上。
倒显得自己这次,只顾着沉浸在惊吓与伤痛里,有些……迟钝了。
流朱接过碗,担忧地看着她:“小主,您别想太多了,仔细伤神。如今最重要的,是您和肚子里的小皇子。”
甄嬛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
是啊,孩子。
这才是她如今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大的软肋。
为了这个孩子,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孙妙青已经布好了她的局,自己,也该落子了。
她不能输。
更不能在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新对手面前,输了第一阵。
“流朱。”
她的声音恢复了清明与冷静。
“你去把小允子叫来。”
“是。”
甄嬛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眼神锐利如刀。
“去库房,挑那支内务府新贡的南海珍珠步摇,再配上一对羊脂玉的镯子,给淳嫔送去。”
她顿了顿,补充道。
“不,步摇太扎眼了。”
“换成一尊送子观音玉像,就说,盼着她早日再得龙胎。”
“再告诉她,小公主的百日宴,我身子不爽利,就不亲自去了,但这份心意,一定要到。”
流朱领命而去。
甄嬛独自坐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枕边的锦缎。
孙妙青。
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反复咀嚼,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滋味。
那不是华妃张牙舞爪的狠毒,也不是皇后笑里藏刀的阴沉。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精准布局的冷静。
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已经悄然落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子。
这个人,或许比华妃,更难对付。
***
又到了晨昏定省的日子。
孙妙青一早就到了景仁宫。
殿内几十年如一日的瓜果熏香,此刻闻着,却透出一股熟到烂熟的甜腻,是芬芳尽头的腐朽。
嫔妃们到了大半,三三两两凑着,嘴上是笑,眼里却都在互相掂量。
齐妃正笨拙地向皇后献媚。
“娘娘今儿这身凤穿牡丹的旗装,真是华贵,也只有您才压得住这气派。”
皇后端着茶盏,眼皮都懒得抬,只淡淡笑着敷衍道。
“内务府按份例做的。”
末座的欣常在唇角挑起一丝讥诮,眼神都懒得再给她一个。
孙妙青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垂眸品茶,只当个局外人。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骚动。
华妃来了。
她被一众宫人簇拥着,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闯入这潭死水。
失势,也不能失了排场。
那身金线绣凤的绛红色宫装,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
头上赤金点翠凤钗的流苏轻晃,每一下都敲在死寂的殿内,也敲在众人心上。
只是,再精致的妆容也遮不住她眉宇间的戾气,和眼底那抹浓重的青黑。
她依旧高昂着下巴,那股曾今飞扬跋扈的劲儿,如今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坚硬的怨毒。
进殿,她也只朝皇后略一颔首,便径直走向皇后下首的第一位。
那姿态,仿佛一尊通身写着“别来惹我”的玉石俱焚的煞神。
殿内原本低低的笑语声,瞬间被掐断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里,甄嬛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黏了过去。
一身素雅的水蓝色旗装,越发衬得她身形伶仃,不胜风荷。
那张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眸子黑得沉甸甸的,盛满了大病初愈的疲惫与戒备。
“莞嫔来了,快,赐座。”
皇后立刻放下茶盏,声音里的疼惜恰到好处。
她的视线在甄嬛脸上转了一圈,眉头轻蹙。
“瞧你这脸儿白的,身子可大好了?太医怎么说?本宫瞧着,你这胎气还是不稳,本不该让你来回奔波的。”
甄嬛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嗓音还带着一丝沙哑。
“谢娘娘关怀,臣妾已无大碍。晨昏定省是规矩,臣妾不敢怠慢。”
“你呀,就是太把规矩当回事了。”
皇后叹着气,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满脸慈爱。
角落里的华妃,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嗤。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可不是么,规矩大过天。有些人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规矩,当真是咱们后宫的表率。”
甄嬛的背脊倏然一僵。
她握着帕子的手收紧,指节根根泛白,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当没听见。
皇后眉头一皱,望向华妃,语气里带了三分责备。
“华妃,莞嫔身子不适,你就少说两句吧。”
华妃扯了扯嘴角,竟是直接站了起来。
“是,臣妾说错话了。臣妾身子也不爽利,就不在这儿碍某些贵人的眼了,先行告退。”
说完,不等皇后准许,她转身就走。
那身华服的背影,透着一股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的决绝。
皇后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再转向众人时,又恢复了那副母仪天下的端庄。
“好了,今儿也没什么事,都散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退。
孙妙青也跟着站起,刚要行礼。
皇后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截断了所有人的脚步。
“莞嫔、慧嫔,你们二人留下,本宫有话说。”
正往外走的嫔妃们,脚步齐齐一顿。
无数道目光,混杂着好奇、幸灾乐祸与探究,像无形的羽箭,在甄嬛和孙妙青身上飞快地扫了一圈,才随主人们匆匆离去。
偌大的景仁宫,殿门合拢的沉闷声响过后,瞬间空旷下来。
只剩下她们三人,以及皇后身后那个仿佛与宫殿融为一体的剪秋。
殿内那股几十年如一日的瓜果熏香,在寂静中陡然变得浓烈,甜到了极致,便是腐朽的开端,压得人胸口发闷。
孙妙青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裙摆上绣着的一小朵缠枝莲。
戏肉,来了。
皇帝才点了火,皇后这就迫不及待地要来煽风。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还有皇后用杯盖撇动浮茶的,那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的轻响。
终于,皇后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此次平定敦亲王之乱,朝中有不少功臣。皇上仁德,自当论功行赏。”
“若能从这些功臣之家,选几位品貌端庄的女儿家入宫,既是皇恩浩荡,也能充实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岂不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她的目光像水一样,温和地在甄嬛和孙妙青身上滑过,唇边那抹笑意却不达眼底。
“本宫瞧着,你们二人也都是聪明人,想必也明白本宫这番为皇上和皇家考量的苦心。”
说着,皇后的眼神在孙妙青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的温度骤然变得柔和,话语里却渗出凉意。
“说起来,慧嫔你当真是福泽深厚。如今已是嫔位,膝下有皇子,腹中又怀着龙裔。”
“本宫听闻你家世清白,姐妹们也定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功臣之家,若能姐妹同心,在宫中相互扶持,那才是天大的福气。若真有适龄的,本宫倒也可以在皇上面前提一提。”
孙妙青只觉得背脊的肌肉瞬间绷紧,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她恭敬地起身,深深福下。
“回娘娘,臣妾家中姐妹年纪尚幼,担不起这天大的福气。”
“臣妾能为皇家诞育子嗣,已是皇恩浩荡,不敢再奢求其他。只愿娘娘与皇上康泰,后宫和睦,臣妾便能安心养育皇嗣,侍奉皇上了。”
“哦?是吗?”
皇后轻笑一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视线却未从孙妙青的小腹上移开。
“你如今身系皇家血脉,更要万事小心。本宫瞧着你,是极稳重的,想来也不会做什么让皇上失望、让本宫为难的事。”
那声音温温吞吞,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缠上了孙妙青的脖颈,让她感到一阵窒息的压力。
敲打完一个,皇后的视线终于彻底锁死在甄嬛脸上,笑容越发慈爱。
“本宫想,莞嫔你聪慧,定能体谅本宫和皇上的这番苦心。”
“咱们是想到一处去了,对不对?”
这顶“体谅”的高帽子,不偏不倚,重重压下。
同意,是引狼入室,自断臂膀。
反对,是善妒狭隘,正好落入皇后的圈套。
甄嬛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片晦暗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娘娘是六宫之主,凡事为皇上和后宫考量,思虑周全,臣妾愚钝,一切但凭娘娘安排。”
她将自己放得极低,姿态恭顺得无懈可击。
皇后面上那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刹那的凝滞,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滴水不漏地化开。
“你这样想,本宫就放心了。”
她停顿片刻,话锋陡然一转,那眼神里的深意,几乎化为实质。
“说起来,你也是出身功臣之家。你父亲此次协理之功,皇上和本宫,心里都有数呢。”
甄嬛只觉得胸口一窒,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线勒紧了。
她面上愈发恭顺,声音低得像要散在风里。
“娘娘言重了,家父不敢居功。”
“功,皇上自然会记着。”
皇后说完,端起了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热气。
“但有时候,怎么守住这份功,比怎么立下这份功,更要紧。”
送客之意,再明白不过。
甄嬛与孙妙青起身告退。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景仁宫,谁都没有说话。
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瓜果香被沉重的殿门隔绝在身后,殿外的冷风一吹,倒让人瞬间清醒。
走到岔路口,甄嬛忽然停步。
她侧过头,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唯独一双眼眸,沉得像两口深井。
“慧嫔妹妹。”
她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
“皇后娘娘的‘苦心’,你我都领了。”
孙妙青回望着她,只微微欠身,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姐姐身子金贵,好生歇着才是。”
“妹妹也该回去,守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了。”
回到春熙殿,那股熟悉的柑橘暖香扑面而来,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安陵容早已等候多时,正陪着小小的塔斯哈在地毯上玩九连环。
“额娘!”
塔斯哈见她回来,丢了手里的玩具,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扑进她怀里。
孙妙青弯腰将儿子抱起,在他软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大口。
心底那点因皇后而起的阴霾,瞬间被这温暖的、带着奶香的小身子驱散了大半。
她抱着塔斯哈坐下,对安陵容道:“让乳母把他带下去吧。”
安陵容会意,立刻让春桃将小阿哥抱走。
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时,她才压低声音,急切地开口:“姐姐,皇后娘娘她……是不是提了新人入宫的事?”
“说了。”
孙妙青接过宝珠递来的温水,指尖感受着杯壁恰到好处的温度,眼神却一寸寸冷了下来。
“皇后这番话,不过是借我们敲山震虎,提前给新人立规矩罢了。”
安陵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忧虑。
“可新人入宫已是板上钉钉,瓜尔佳氏与富察氏,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姐姐,我们难道就这么干等着,眼看她们分走圣宠?”
孙妙青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淡,却像冬日暖阳,瞬间驱散了安陵容心头的焦躁。
她看着安陵容紧张的样子,好整以暇地拿起一颗蜜饯,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任那股甜意在舌尖化开。
“急什么?”
“皇上要的是制衡,是新人进来搅动这一池春水。我们顺着他的心意,把水搅得更浑,岂不是更好?”
孙妙青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安陵容愣住了。
“妹妹,你别看低了自己。”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点拨的意味。
“新人入宫到得宠,总要有个过程。这空档,就是你的机会。”
“如今宫里,华妃失势,我与菀嫔有孕在身,谁还能挡住你的路?”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跳。
“你再想想,这次要进宫的是什么人?”
“瓜尔佳氏,富察氏……她们是功臣之女,是天之骄女,是在家被捧在掌心说一不二的主儿。”
孙妙青的声音压得更低,像在分享一个诱人的秘密。
“一群天生的凤凰,骤然被关进这个吃人的笼子里,你猜,她们最先会做什么?”
“她们……她们会斗起来!”安陵容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对。”
孙妙青满意地靠回引枕上,整个人都舒展开来,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皇后娘娘的‘贤德’,是高挂在景仁宫顶上的牌坊,好看,却不暖和。新人若想去拜,只怕先要被那规矩冻掉一层皮。”
“菀嫔姐姐的‘盛宠’,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明亮炙热,可谁又敢轻易靠近?是想取暖,还是想引火烧身?”
“所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孙妙青的声音轻缓,却让安陵容听得血脉偾张。
“就看着。”
“看着她们怎么被皇后的‘贤德’磨掉满身的棱角,又怎么跟菀嫔的‘盛宠’撞个头破血流。”
“等她们斗累了,斗怕了,斗到看清这宫里谁是真、谁是假的时候,自然会明白……”
孙妙青微微前倾,直视着安陵容的眼睛,一字一顿。
“谁的屋檐,能真正避雨。”
“谁在天寒地冻时递来的那杯热茶,才是真正能暖到心坎里的。”
“到那时,我们再伸手,拉她们一把。”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战栗从尾椎骨升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拨云见日的兴奋。
这盘棋,原来还能这么下!
“陵容……陵容明白了。”她郑重地福身。
孙妙青重新靠回去,长长吐出一口气,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
布局已经开始。
她要做的,就是安安稳稳地看着戏,然后,在最恰当的时候,去收拾残局,收拢人心。
孙妙青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转头,对一旁的青珊吩咐道。
“传话给小厨房,从明日起,给淳嫔那儿每日多送一盅血燕过去。”
孙妙青的语气平静无波,目光却锐利了几分。
“告诉她宫里的人,就说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心疼她产后体虚,特意为她求来的恩典。”
“让她好生养着,别多想,来日方长。”
所有人都盯着即将到来的新人,盯着台上的大戏。
只有她,还分出心神,去关照一个被冷落在角落里,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棋子。
孙妙青看着窗外飞檐上沉默的脊兽,眼神幽深。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锦上添花。”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安陵容,一字一句地道。
“可最缺的,是能救命的炭火。”
“这炭火,最暖人心。”
孙妙青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也最能……烫下让人永世不忘的烙印。”
***
两人前脚刚走,殿内的暖香似乎还未散尽。
剪秋后脚就从偏殿引了个人进来,脚步轻悄,像只猫。
正是浣碧。
答应位份的她,本没有独自面见皇后的资格。
她额上的伤已经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走路的姿势还有些僵硬,见了皇后,立刻就要结结实实地跪下去行大礼。
“快扶起来。”
皇后竟亲自欠了欠身,声音里透着一股真切的疼惜,让绘春将她搀到跟前。
皇后的指尖温热,轻轻碰了碰浣碧的手臂。
“本宫听说你摔得不轻,这几日可好些了?”
她的目光落在浣碧额头的伤疤上,眉头微微蹙起,满是关切。
“你这丫头,真是忠心。若不是你垫在底下,那后果……本宫想一想都后怕。”
浣碧何曾被皇后这般亲近地对待过,一股热意直冲头顶,烧得她耳根都烫了起来。
她努力压下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得意,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
“能护着姐姐和腹中的小皇子,是臣妾的福分。”
她特意加重了“臣妾”二字。
“臣妾皮糙肉厚,不打紧的。”
“好,好一个忠心的。”
皇后满意地点头,那眼神仿佛能看透人心。
“之前事情发生得突然,本宫也因着要照看皇嗣,一时匆忙,未及厚赏你。如今你伤势渐好,本宫才得空寻了些好东西来。”
她对剪秋递了个眼色。
剪秋立刻捧上一个花梨木雕花的锦盒。
“这是本宫赏你的。”皇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舍身护主,当得起这份赏。”
浣碧谢恩接过,指尖触到锦盒温润的质感,心跳骤然乱了一拍。
她打开盒盖。
里面静静躺着一对赤金镶红宝的耳坠。
那金光灿烂夺目,那宝石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光华流转间,几乎晃花了她的眼。
这比她见过的,姐姐所有首饰里任何一对,都要华贵。
她面上不敢露出半分贪恋,只恭恭敬敬地叩首,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
“谢娘娘天恩。”
“起来吧。”
皇后让她在脚边铺着软垫的小墩坐下,这个距离近得能闻到皇后身上那股独特的、清甜的瓜果香气。
皇后的声音压低了,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这几日,你姐姐可有跟你抱怨什么?”
浣碧的心脏猛地一缩,连忙摇头,像被烫到一般。
“没有。姐姐只让臣妾好生养伤,旁的什么都没提。”
“臣妾谨守本分,也不敢多问。”
“这就对了。”
皇后赞许地拍了拍她的手,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像一个印记烙在了她皮肤上。
“你若追着问,反而显得不懂事。”
皇后的声音慢条斯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进浣碧的耳朵里。
“如今这样不闻不问,皇上知道了,只会觉得你知情识趣,是个懂事的。”
浣碧脑中“嗡”的一声。
仿佛一扇紧闭的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透进来的光让她眩晕,又带着几分后怕。
原来是这样……
“你肯抛下宫里的安逸,跟着她去那孤岛上吃苦,这份情谊,皇上都看在眼里,赞许你呢。”
心花怒放。
这四个字不足以形容浣碧此刻的心情。
她连忙表忠心:“臣妾当时只想着如何能为娘娘尽忠,幸而娘娘平日教诲,臣妾才略有所悟,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妾最大的荣幸。”
“你是个有心的,本宫知道。”
皇后的声音愈发柔和,像春日里最暖的风,却吹得人心里发毛。
“只是你要记住,你姐姐那个人,太聪慧了。”
“有时候,一幅画要显得好,画框就得朴素些。旁人就得显得笨一点,才能把她的聪慧给衬出来。”
“皇上喜欢她聪慧,自然也喜欢旁人的安分守己。”
这话像一团绕乱的丝线,浣碧听得不甚分明,但她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
皇后在教她,如何才能真正走进皇上的眼里。
“臣妾……不大明白,但臣妾都听娘娘的。”
“你以后就明白了。”
皇后幽幽叹了口气,端庄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愁云。
“皇上如今,朝政上的事,与本宫说得越来越少了。”
“莞嫔圣眷正浓,本宫真怕……怕她成了第二个华妃。”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浣碧心里最隐秘、最不甘的那个盒子。
她脱口而出:“姐姐她应该不会吧?她……她没有年家那样的家世。”
“得皇上如此宠爱,就是天底下最硬的家世。”
皇后冷冷地打断她,殿内的暖意仿佛瞬间被抽空。
“人心隔肚皮,谁又能说得准呢?”
“多留个心眼,总不会错。”
浣碧被这句话钉在原地,下意识地点头。
“臣妾受教了。”
她定了定神,想再说些什么讨好皇后,便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不过,敦亲王倒了,年羹尧也蹦跶不了几天了。翊坤宫那位没了指望,娘娘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皇后端起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那张温婉的脸上,笑意一丝丝地冷了下去,像冬日湖面结起的薄冰。
“松口气?”
她放下茶盏,景泰蓝的杯子与托盘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年家倒了,还有孙家,甄家呢。”
“这宫里的风,就没停过。”
浣碧离开景仁宫时,脚步都是飘的。
她紧紧攥着袖中的锦盒,那冰凉的赤金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烫进了她的心口。
皇后最后那句话,还有那冷下来的神情,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她回头,望了一眼景仁宫巍峨的宫殿。
金色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闪耀,威严,肃穆,那是权力的顶峰。
她又转头,看向碎玉轩的方向。
风吹过,吹起了她鬓边的碎发,也吹乱了她眼中的光。
姐姐是得宠。
可她再得宠,也只是皇上的嫔妃,是臣妾。
皇后娘娘不一样。
皇后娘娘需要她。
这一刻,浣碧忽然觉得,自己终于不再是姐姐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了。
她,也可以成为棋盘上,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
殿内,剪秋为皇后换了盏新茶。
“娘娘,这浣碧……”
皇后接过茶盏,看着那在水中沉浮的茶叶,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一个蠢货,有点贪心,有点嫉妒,正好用。”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可有时候,一把好用的钝刀,比锋利的匕首更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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