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的争执
腊月二十七的风裹着碎雪粒子,刮在脸上像细针扎。林晚星缩着脖子跟在父母身后,藏青色的粗布棉袄裹得严实,领口却还是漏风,冷风顺着脖颈往怀里钻,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胡同里的青砖地结着薄冰,每走一步都得把脚放稳,她盯着脚下斑驳的冰面,小手攥着母亲的衣角,心里却像揣了块更凉的东西——今天要去的是三姑奶家,那位从她上小学起就总念叨“女孩子家认几个字就行”的长辈,此刻正守着煤炉,等着他们上门拜年。
“一会儿见了三姑奶,记得喊人,别躲在我身后。”母亲在她胳膊上轻轻捏了一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粗布罩衫上还沾着晨起做饭的灶灰,“老人家就喜欢嘴甜的孩子,顺着她说两句,别耍小性子。”
林晚星没吭声,只是把围巾又紧了紧。那围巾是母亲前年织的,藏红色的毛线洗得发浅,边角起了球,却带着毛线特有的温软。她刚考完期末试,铅笔握得指节发酸,本想着过年能好好玩几天,可一想到要面对三姑奶和一众亲戚的念叨,心里就堵得慌。去年过年时,三姑奶就拉着她的手叹着气说:“晚星啊,你看你堂妹,比你小半岁,现在都能帮着家里喂猪、拾柴火了,你呢?还天天抱着课本读,女孩子家,早晚不都得学针线、做家务?”
那时她还能躲在母亲身后不说话,可今年,她揣着口袋里那张画满小红花的成绩单,隐约觉得这场“念叨”不会那么容易过去。
三姑奶家的门没关严,隔着老远就听见屋里的煤炉烧得“呼呼”响,混着电视里的戏曲声和说笑声。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煤烟、炖肉香和旧棉花的热气扑面而来,林晚星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的碎雪瞬间化了,凉丝丝地贴在眼下。
“哎哟,晚星来了!”三姑奶穿着枣红色的对襟棉袄,系着蓝布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铁铲,脸上堆着笑,目光却先落在林晚星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一圈,“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文静?快过来让三姑奶摸摸,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路上冻着了?”
林晚星的脸瞬间热了,从耳朵根一直烧到下巴。她往后缩了缩,想躲到母亲身后,可母亲轻轻推了她一把,示意她上前。
母亲已经抢先接过话茬,伸手拂了拂三姑奶围裙上的面絮:“她就是不爱说话,在学校里读书可认真了,这次期末还拿了奖状呢。您这炖肉闻着就香,肯定能让她多吃两碗。三姑奶,您这手艺还是这么好。”
三姑奶被夸得眉开眼笑,粗糙的手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就你会说话。快坐快坐,你姑父刚把瓜子花生摆上,晚星,过来坐三姑奶旁边,炉边暖和,还能烤烤手。”
林晚星硬着头皮走过去,在煤炉旁的小凳子上坐下。凳子是旧木头做的,边角磨得光滑,坐上去还带着点余温。沙发上已经坐了几位亲戚,二姨穿着灰黑色的棉袄,领口别着块白手绢;表婶裹着米色的针织围巾,手里攥着个热水袋;还有去年刚上小学的堂妹李娟,穿着新买的粉色罩衫,头发用发卡别在耳后,手里拿着块奶糖,看见林晚星就笑着招手:“姐,你可算来了,我妈给我买了新头绳,上面有小花,等会儿给你看。”
“好啊。”林晚星勉强笑了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李娟的手上——那双手白白嫩嫩的,指甲盖修剪得圆润整齐,一看就是没干过什么活的样子。她想起自己的手,因为每天帮母亲择菜、洗袜子,指缝里总带着点洗不掉的痕迹,冬天一冷就裂小口,此刻藏在棉袄袖子里,连伸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晚星啊,听说你这次期末考得不错?”二姨端起桌上的搪瓷茶杯喝了一口,杯沿印着的“劳动最光荣”已经褪了色,她慢悠悠地开口,目光落在林晚星放在膝盖上的手,“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啊?女孩子家,还是得学学针线活,将来才能给婆家做鞋、缝衣裳。”
林晚星捏了捏衣角,小声说:“老师说读书能知道好多事,还能当医生、当老师。”
“当医生当老师?”表婶立刻接话,把热水袋往怀里又紧了紧,“那都是男孩子干的活!女孩子家,最重要的还是学做家务,洗衣做饭、伺候公婆,这才是正经事。你看你娟儿妹,现在都能帮着她妈擦桌子、摆碗筷了,多懂事。”
李娟听见这话,脸上露出点得意的笑,把奶糖纸扔进桌边的铁盘里,拍了拍手:“我还会剥蒜呢!昨天我妈做饭,我剥了一头蒜,我妈还夸我能干。”
林晚星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老师说女孩子也能当医生”,三姑奶已经放下铁铲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就握住了她的手。三姑奶的手很暖,却带着常年做家务磨出的粗糙茧子,指关节有些变形,握得她指骨都发疼。
“晚星啊,三姑奶不是说你读书不好,可女孩子家,终究还是要学过日子的本事。”三姑奶的语气语重心长,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你看你堂妹,没读多少书,现在不也挺能干的?将来嫁了人,会做家务,婆家才喜欢。你呢?天天抱着书本,就算知道再多事,还不是要做饭、洗衣服、照顾老公孩子?”
林晚星的手僵了一下,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让她心里发紧。她想把手抽回来,可三姑奶握得很紧,像是要把自己的道理顺着掌心的温度传到她心里。“三姑奶,老师说男女都一样,女孩子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声音却还是有点发颤,“我想将来当老师,教小朋友读书。”
“当老师?”三姑奶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提高了声音,屋里的戏曲声似乎都弱了些,“女孩子家当什么老师?站在讲台上风吹日晒的,哪有在家做家务舒服?你今年都十岁了,该学着做针线了,再过几年就该学做饭,不然将来嫁了人,连顿热饭都做不好,人家不说你懒,还得说你爸妈没教好。”
二姨也跟着点头,拿手绢擦了擦嘴角:“你三姑奶说得对,晚星。女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找个好人家。你读再多书,将来还不是要围着灶台转?不如早点学做家务,将来嫁了人,不受气。”
“就是啊晚星,”表婶也凑过来,语气带着点劝诫,“你看我,当年就是因为会做布鞋,婆婆才对我好。你现在不学着点,将来连给你对象做双鞋都不会,人家该嫌弃你了。”
林晚星的脸更热了,心里像有团火在烧,又闷又燥。她看着眼前一张张带着“为你好”表情的脸,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想起自己在教室里认真听讲的日子,课本上画满的重点,想起自己偷偷写在笔记本上的愿望——想当一名老师,站在讲台上,给小朋友讲宇宙的故事,讲女孩子也能去远方。可这些话,在亲戚们的“为你好”里,好像都成了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我……”林晚星张了张嘴,刚想说“我不想只学做家务”,母亲却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递过来一个眼神,示意她别再说了。
母亲笑着对三姑奶说:“三姑奶,您说得对,我们也跟晚星说过这些。她还小,不懂事,等再大些就明白了。您别跟她置气,快别说了,菜该糊了。”
三姑奶哼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林晚星的手,站起身往厨房走:“我这都是为了她好,要是旁人,我还懒得说呢!等她将来嫁了人,受了委屈,就知道我今天的话没错了。”
林晚星看着三姑奶的背影,手里还残留着她掌心的粗糙触感,心里又凉又酸。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母亲做的布鞋,鞋底已经磨薄了,鞋边也有点脱线。她想起刚才李娟说的新头绳,想起亲戚们说的“学做家务好嫁人”,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眼圈也热了。
这时,李娟凑过来,碰了碰她的胳膊:“姐,你别跟三姑奶生气,她就是那样的人。其实剥蒜可简单了,我教你啊?你看,把蒜皮捏软了,一撕就掉……”
林晚星抬起头,看着李娟眼里的认真,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句“谢谢,不用了”。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在脸上,让她发烫的脸颊稍微凉快了点。
胡同里的雪还在下,零零星星的,落在青砖地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不远处,几个孩子穿着棉袄在雪地里跑,笑声传得很远。林晚星望着远处的雪景,心里却乱得像一团麻。她知道亲戚们或许是真的为她好,可这种“好”,却像一张网,把她牢牢地罩在里面,让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自己放在书包里的成绩单,想起老师摸着她的头说“晚星真厉害,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突然觉得有点委屈。为什么女孩子的未来,就只能和“嫁人”“做家务”绑在一起?为什么她想当老师的愿望,在亲戚眼里就成了“瞎琢磨”?
风又大了些,吹得她的围巾晃了晃。林晚星把围巾又紧了紧,小手攥成拳头,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没关系,等她长大了,一定要当老师,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可眼下这满屋子的“偏见”,却像这腊月的冷风一样,刮得她心里生疼。
屋里传来三姑奶的声音:“晚星,快进来,别在门口站着,冻感冒了!”
林晚星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角,压下心里的委屈和不甘,转过身,重新走进了那间弥漫着煤烟和饭菜香的屋子。她知道,这场关于“女孩子该怎么活”的念叨,今天不会结束,或许未来还会有很多次,但她不想妥协——她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而不是别人眼里“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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