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晨雾裹着玉米地的潮气,把林家庄的土路浸得发潮。王秀兰踩着沾泥的布鞋往家赶,额角的碎发沾了露水,贴在脸上发痒,可她攥着纸条的手却没松过半分——那是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电子厂招工回执,纸角被她攥得发皱,“月薪一千五、管吃管住”几个字,她从表姨家回来的路上看了不下二十遍,连笔画里的墨迹晕痕都记熟了。
“建国!建国!成了!”刚跨进院门,王秀兰就扬着纸条喊,声音里的雀跃撞在院墙上,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我表姨说,那电子厂在南方工业园,都是新流水线,不用扛重活,只要手快就行!一个月一千五,比镇上服装厂多五百,够给朝阳报半个补习班了!”
林建国正蹲在磨盘边给林朝阳修自行车链条,扳手卡在链节里半天没动静,听这话猛地一使劲,链条“咔嗒”归位,扳手却“哐当”掉在地上,在磨盘边缘蹭出一道白印。他几步抢过纸条,眯着眼凑到雾蒙蒙的晨光里看,指节捏得发白:“一千五?管吃管住?没糊弄咱们吧?那表姨平时跟咱们不怎么热络,别是拿咱们当傻子耍!”
“怎么会糊弄!”王秀兰拍着胸脯,语气笃定得能砸出响,“我表姨家儿子就在那当组长,说好了让晚星去他组里,还能照看着!下周一报到,车票都订好了——明天晚上的硬座,后天一早到厂,正好赶上开工,一点不耽误挣钱!”
这话像细针,顺着西厢房的门缝往里钻。林晚星正趴在床边,用磨圆的铅笔头在星空笔记本上默写英语单词——“dream(梦想)”“future(未来)”被她描得墨色深重,笔尖戳在纸上,连“future”的尾字母“e”都带着韧劲。听见“电子厂”“明天走”,铅笔突然顿住,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把“未来”糊成了模糊的影子。
她屏住呼吸,耳朵贴紧门板,连王秀兰脚步声里的布料摩擦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才慌忙把笔记本塞进枕头底下,手死死按住,又把床头叠好的旧衣服拢了拢,假装在整理褶皱。
“晚星!赶紧收拾行李!”王秀兰“砰”地推开房门,手里拎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那是林晚星小学时的书包,后来成了朝阳的玩具袋,里面还裹着变形金刚的零件。她把包往床上一扔,灰尘在晨光里飘起来,“明天晚上就走,今天必须把东西收拾好!车票在我兜里揣着,别想着磨蹭!”
林晚星的手僵在衣角,指尖冰凉:“妈,我不去电子厂……陈老师说这两天会来,周校长也说找乡教育办的人劝爸,再等等,说不定……”
“等?等什么?”王秀兰的声音瞬间拔高,伸手就扯她床头的旧t恤——那衣服洗得发灰,领口松了,袖口还缝着补丁,“你爸把你课本都烧了,还惦记上学?一千五能给朝阳买两双新球鞋,能买一整套文具,比你在学校混日子强一百倍!”
帆布包被她翻过来,奥特曼卡片、塑料小汽车滚了一地。她把空包往林晚星怀里一塞:“就带两件换洗衣!厂里有工作服,带多了累赘!你那几件领口松的别带,去了让人笑话,给你表姨家儿子丢面子!”
“妈!这是我攒了三年的衣服!”林晚星死死抱着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盯着床上那件星星t恤——十二岁生日陈老师送的,袖口磨破了边,她只在考试前穿,总觉得能沾点“好运气”,“我能自己挣学费,周末去书店打工,一个月两百多,加上学校补助,不用家里掏钱,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我给你的机会还少吗?”王秀兰用力掰开她的手,帆布包“啪”地掉在地上,旧衣服撒了出来。她指着林晚星的鼻子,语气里满是失望:“你爸烧你课本断念想,我求表姨找工作,你倒好,油盐不进!想让街坊笑咱们家姑娘不懂事,放着班不上做读书梦?”
这话砸得林晚星胸口发闷。她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梳辫子,梳紧了会软声哄“松点”,眼泪终于掉下来:“妈,我不是不懂事,我就是想上学……我考了全县第三,省重点通知书还在枕头底下,我不想放弃……”
“通知书能当饭吃?”王秀兰弯腰拖出个旧纸箱——装过朝阳奶粉的,小熊图案都褪色了。她把箱子往地上一踢,“哐当”撞在床腿上:“赶紧装!别等我动手,把你那些破笔记本都扔了!”
林晚星蹲在地上,手指摸着星星t恤,眼泪滴在布料上晕开湿痕。她想起陈老师写的“晚星眼里有星星”,想起自己在通知书上写的“要考大学”,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姐!你咋还不收拾?”林朝阳跑进来,手里攥着新变形金刚——林建国用卖废品的钱买的。他踩着衣服踢纸箱:“妈说你去电子厂挣一千五,要给我买平板电脑,别说话不算数!”
“朝阳,我……”林晚星想解释,却被王秀兰的眼神堵回去。母亲正皱着眉瞪她,像在说“敢说一句试试”。
“听见没?朝阳等着你的钱呢!”王秀兰抓起星星t恤往纸箱里塞,衣服被揉得皱成一团,“别磨蹭!我去煮鸡蛋,朝阳昨天要吃我都没舍得,给你路上垫肚子!”
“别扔!妈,我装!”林晚星赶紧抢过t恤叠好,塞在纸箱最底层,又把星空笔记本裹进旧围巾,藏在衣服中间——她不敢让母亲看见,那是她最后的希望。
王秀兰见她动手,脸色缓和些:“这才对!女孩子早点挣钱正经,等朝阳有出息了,还能忘了你这个姐?”
林晚星没说话,默默把衣服往纸箱里塞。洗得发白的校服、缝了三次的裤子、磨平鞋底的帆布鞋……每一件都藏着学校的回忆:校服是初一开学母亲买的,说“穿整齐点去上课”;裤子是初二摔破的,陈老师帮她找布缝;帆布鞋是初三生日陈小梅送的,说“穿它考试能高分”。她动作很慢,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收拾到一半,她突然掀开床垫——省重点通知书压在下面,边角被摸得发软。她把通知书折好,塞进贴身口袋,指尖反复摩挲,眼泪又掉下来。
“姐,你总哭啥?”朝阳拿铅笔在纸箱上画小人,“去电子厂多好,能挣钱买玩具,我将来也去,不上学!”
林晚星摸了摸他的头:“朝阳,要好好上学,考高中大学,别像姐一样……”
“我才不上!”朝阳甩开她的手,跑出去喊,“小明!我姐要去电子厂给我买平板了!”
房间里只剩林晚星。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去年夏天她在树下背单词,陈老师帮她纠正发音,说“晚星发音标准,将来能去大城市”。现在树还在,可她的读书梦,却要被装进行李箱,等明天晚上就送走。
“晚星,鸡蛋煮好了!”王秀兰的声音传来,“赶紧封箱子,你爸去借三轮车,明天一早送咱们去镇上!”
林晚星拿起胶带,“撕拉”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在撕她的希望。她蹲在地上看纸箱,心里念着:陈老师,周校长,对不起,我好像要放弃了……
可指尖碰到纸箱里的笔记本,陈老师写的“别让星星熄灭”突然冒出来。她想起老师说的“会一直帮你”,想起校长说的“走法律程序”,心里的火苗又燃起来。
她走到门边,悄悄拉开条缝——堂屋里,林建国在给朝阳演示玩具枪,王秀兰在收拾干粮,没人问她想不想走。林晚星握紧口袋里的通知书,做了决定:她不能就这么走,要等陈老师来,等明天走之前,再争取一次。
她悄悄撕开纸箱胶带,把笔记本和通知书拿出来,藏进床底的旧木箱——那是她小时候放玩具的,父母从来不动。然后重新封好纸箱,假装收拾完。
“晚星,收拾好了没?饭好了!”王秀兰喊,“吃完早点睡,明天一早要赶车!”
“好了,妈。”林晚星应着,最后看了眼床底的木箱,才走出房间。她知道,从今天到明天晚上走之前,是她最后的机会。她要等,等陈老师的自行车铃声,等那句“晚星,别走,能上学了”。
晚饭时,林建国给朝阳夹肉,说“多吃点,将来靠你养老”;王秀兰给晚星塞鸡蛋,说“明天路上吃,到厂好好干活”。没人提上学的事,没人问她的想法。林晚星扒着饭,目光时不时往门口瞟——陈老师会不会来?会不会在明天走之前赶来?
睡前,她又去了西厢房,蹲在床底看木箱。笔记本和通知书安安静静躺在里面,裹着旧围巾,像藏着一束光。她小声对自己说:“林晚星,再等等,陈老师会来的,明天走之前,一定能等到。”
夜色渐深,林家庄静下来。林晚星躺在床上,手里攥着衣角,耳朵听着院外的动静——风吹玉米叶的“沙沙”声,远处的狗叫声,还有……会不会有自行车的铃声?她没睡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心里数着时间:今天,明天,明天晚上……她要等,等那个能留住梦想的人,在走之前,再给她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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