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褚回到自家府邸时,已是傍晚。他脸色铁青,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那憨厚的面容此刻阴沉得吓人。白日里,他扈从林鹿前往讲武堂,虽对昨夜暗羽卫的雷霆行动毫不知情,但回府途中,自有相熟的同僚或下属将程立谋逆被捕的消息当作谈资告知了他。一想到那老贼竟敢谋划刺杀主公,而自己身为亲卫统领竟未能提前察觉,典褚便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又愧又怒。
“砰!”他一拳砸在厅中的硬木桌案上,震得茶碗乱跳,“程立老狗!安敢如此!老子当初就该在俘虏营里一刀劈了他!”
张婉正在内室指点婢女准备晚膳,闻声连忙快步走出。她见典褚怒发冲冠的模样,心中一惊,面上却依旧温婉,柔声问道:“将军何事如此动怒?仔细气坏了身子。”
典褚喘着粗气,将程立密谋刺杀林鹿之事粗声粗气地说了一遍,末了又恨恨道:“这等狼心狗肺之徒,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张婉听罢,心中亦是巨震。她虽已适应新的身份,努力经营着这个家,但程立之事无疑是一记警钟,提醒着她与过去那层无法完全割裂的联系。她强自镇定,上前轻轻抚着典褚的背脊,温言劝慰:“将军息怒。主公洪福齐天,暗羽卫明察秋毫,贼人阴谋未能得逞,此乃万幸。将军护卫主公周全,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主公必是知晓的。切莫因贼人之过,而自责气恼。”
在张婉的柔声劝解下,典褚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些,但眉宇间的郁气仍未散去。张婉伺候他用了些饭食,又亲自奉上热茶,看似不经意地叹道:“这程立也真是胆大包天,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说起来……府中的程兰妹妹,似乎与那程立,是同族吧?”
典褚闻言,端着茶碗的手一顿,眉头猛地拧紧。他这才想起,自己后院里,确实有个姓程的女子,是当初主公一并赏赐下来的薛铭妻妾之一。往日他浑不在意,由得张婉管理,此刻被点醒,顿时觉得如芒在背!程立的族女就在自己府中!这若是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他虽憨直,却并非愚蠢,深知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他典褚治家不严,后院藏匿逆族;往大了说,若有人构陷他典褚与程立有牵连,那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一想到可能因此被主公猜忌,失去信任,典褚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刚才压下去的怒火又腾地冒了起来,还夹杂着强烈的后怕。
“他娘的!”典褚猛地站起身,眼中凶光闪烁,“老子这就去处置了她!”
张婉见状,连忙拉住他的手臂,急道:“将军不可莽撞!程兰妹妹入府以来,一向安分守己,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举。若将军此刻贸然处置,反而显得心虚,落人口实。”
典褚焦躁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留着她这个祸根?”
张婉沉吟片刻,道:“此事关系重大,妾身一介女流,见识浅薄。不若……容妾身明日回一趟娘家,问问父亲的意思?他老人家经历得多,或能有稳妥之策。”
典褚此刻心乱如麻,听张婉说得在理,便点头应允:“也好!你快去快回!务必问个明白!”
次日,张婉便以归宁为名,回了已被严密监控的张府。见到父亲张骏,屏退左右后,张婉便将程立之事及典褚的担忧尽数告知。
张骏听罢,沉默良久。他虽被俘后一直表现顺从,但骨子里那份枭雄的算计并未完全消失。他看向女儿,目光深邃:“婉儿,你如今是典将军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程立此事,虽已平息,但其族女在典将军府中,终究是个隐患。如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这些河西旧人,等着抓错处。典将军性子直,易受人以柄。”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冷酷:“为父看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程兰……不能再留了。须得让她‘病故’,而且,要快,要在任何人借此生事之前。”
张婉心中一颤,她明白父亲的意思。“抑郁而终”……这是最干净,也最常用的手段。
“父亲,这……”
“妇人之仁!”张骏低斥一声,“你可知,若因程兰之事牵连典褚,失了林鹿信任,你在这朔方,还有何立足之地?届时,为父也保不住你!程兰一人之命,与你们阖府安危,孰轻孰重?”
张婉脸色微白,咬了咬嘴唇,最终缓缓点头:“女儿……明白了。”
回到典褚府中,张婉将父亲的意思婉转告知,只是略去了那最冷酷的四个字,只说“需让程兰妹妹悄无声息地离开,以免后患”。
典褚虽觉有些不忍,但想到主公的安危和自己的前程,那点不忍也就烟消云散了。他挥挥手,闷声道:“内宅之事,你一向打理得好,就……就由你看着办吧。务必处理干净,莫要留下首尾。”
当夜,张婉亲自端着一碗据说是“安神汤”的药剂,来到了程兰所居的偏院。程兰是个性子有些怯懦的女子,见到张婉深夜前来,有些惶恐。
张婉屏退侍女,坐在程兰床边,拉着她的手,温言道:“兰妹妹,近日府外有些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些风声。程立族叔……犯了弥天大罪。”
程兰闻言,脸色瞬间惨白,身体微微发抖。
张婉叹了口气,语气充满“无奈”与“关切”:“妹妹,非是姐姐不容你。只是你身份特殊,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将军虽信你,却也难堵悠悠众口。为免日后有人借此构陷将军,连累妹妹受苦,姐姐思来想去,唯有……唯有让妹妹暂时‘病’上一场,离开这是非之地,方是保全你我,保全将军的上策。”
她将手中的药碗往前推了推,声音愈发柔和:“这碗药,服下后便会沉沉入睡,无甚痛苦。妹妹只当是了一场梦,醒来……便再无忧烦了。”
程兰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又看看张婉那看似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她明白了。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想起了在薛铭府中担惊受怕的日子,也想起了在这典府中,虽无名分,却也难得的平静。如今,这平静也要被打破了。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她颤抖着手,接过药碗,闭上眼,一饮而尽。
张婉看着她服下药,静静地在床边坐了片刻,直到程兰的呼吸变得均匀而微弱,最终停止。她伸手,替程兰理了理鬓角,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复杂难明。
次日,典褚府中传出消息,妾室程氏,因忧思成疾,抑郁而终。
典褚向林鹿禀报了此事,只说是程兰听闻族叔程立之事后,羞愧惊惧,一病不起,最终香消玉殒。
林鹿闻言,看了典褚一眼,目光深邃,并未多问,只是淡淡道:“既如此,好生安葬了吧。”他心中明镜似的,此事背后必有张婉,甚至可能是张骏的手笔。但他并不点破,乱世之中,有些隐患,以这种方式清除,倒也省了他一番手脚。只是心中对张婉此女的心智与决断,又多了几分留意。
一场可能波及自身的危机,就在这内宅的“抑郁而终”中,悄然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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