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雕”带来的新安全点信息,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线微光,驱散了安全屋内部分绝望的气氛。然而,转移并非易事,尤其是在陈亮伤势未稳、外界风声鹤唳的情况下。经过一夜的紧急商议和准备,一个谨慎而冒险的“化整为零”转移方案被确定下来。
目标地点是“冰雕”早年经营过的、位于道里区偏隅的一个废弃圣像作坊,毗邻着圣索菲亚教堂那片庞大而复杂的俄式建筑群。那里鱼龙混杂,居住着大量白俄难民、犹太商贩和中国贫民,日常管理混乱,日伪势力的触角相对稀疏,确实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好去处。但距离他们现在藏身的南岗区边缘劳工房,几乎要横跨半个哈尔滨市区。
“不能一起走。”“冰雕”用木炭在破木板上画出简略的路线图,声音低沉而坚决,“目标太大,陈亮同志又无法行走,一起行动风险太高。我们分头走,约定时间和地点汇合。”
方案如下:“冰雕”先行一步,前往废弃作坊进行必要的清理和布置,确保基本的安全和栖身条件。随后,由沈哲明和周大姐伪装成带着重病儿子(陈亮)进城求医的乡下夫妇,雇佣一辆不起眼的马拉爬犁(哈尔滨冬季常见的交通工具),选择一条迂回但相对安全的路线前往。江华则单独行动,她需要处理掉从医馆带出的、可能暴露身份的少量敏感物品,并利用这个机会,对沿途几个关键节点进行最后一次快速侦察,确认没有异常的封锁或搜查。
“如果任何一路在约定时间未能抵达,或者发现危险信号,立刻放弃汇合,自行寻找临时隐蔽点,并通过备用渠道尝试联系。”“冰雕”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记住,保存自己,是第一位的。”
没有人反对。这是当前情况下,唯一可行的选择。
第二天拂晓,天色未明,风雪稍歇。“冰雕”第一个离开,他像一滴水融入了哈尔滨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悄无声息。
上午九点左右,经过一番精心伪装,沈哲明和周大姐也出发了。沈哲明换上了一件更破旧、打着补丁的棉袍,脸上刻意抹了些煤灰,戴着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破狗皮帽子。周大姐则用头巾将头发包得严严实实,穿着臃肿的棉裤棉袄,完全是一副底层劳动妇女的模样。陈亮被厚厚的、脏兮兮的棉被包裹着,躺在临时找来的、铺着干草的爬犁上,只露出一张因伤病而显得蜡黄憔悴的脸,倒真像是个生命垂危的乡下青年。
雇佣的爬犁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对于这单去往“贫民窟”的生意并无多问,收了比平时多一成的车钱后,便吆喝着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拖着爬犁,慢悠悠地驶入了积雪覆盖的街道。
沈哲明和周大姐一左一右跟在爬犁旁,低着头,步履蹒跚,完美地融入了街上那些为生计奔波 early morning 的人群。沈哲明的心始终悬着,他的手揣在袖子里,紧紧握着一把藏在身上的小型手术刀,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巡逻队的皮靴声、汽车的喇叭声、以及任何可能指向他们的呵斥或盘问。
路线是“冰雕”精心规划的,尽量避开主要干道和日伪机关驻地,穿行在那些狭窄、脏乱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小街小巷。空气中弥漫着煤烟、马粪、以及从沿街食肆飘出的廉价食物混合的气味。他们经过了结冰的松花江支流,路过了冒着黑烟的工厂区,穿过了喧嚣的露天市场……每一次转弯,每一次与巡逻队擦肩而过,都让沈哲明和周大姐的心跳漏掉半拍。
爬犁上的陈亮紧闭着双眼,身体随着爬犁的颠簸而轻微晃动。伤处的疼痛依旧剧烈,高烧虽退,但虚弱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他能听到外面嘈杂的市声,能感受到沈哲明和周大姐那无声的紧张。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啃噬着他的内心。他曾经渴望行动,渴望建功,却两次将小组拖入绝境。此刻,他只能像一个真正的累赘一样,被同伴们冒着巨大的风险转移。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可能引来麻烦的声音。
与此同时,江华也开始了她的单独行动。她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类似女学生或低级职员的棉袍,围了一条素色围巾,提着一个普通的布包,看起来就像是无数在哈尔滨街头匆匆走过的年轻女性之一。她没有选择任何交通工具,完全依靠步行。
她的路线与沈哲明他们平行但保持距离。她需要先去城东的一个指定地点,将医馆带出的、无法随身携带又不敢随意丢弃的少量特殊药剂和沈哲明的一些过于精密的手术器械,埋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然后,她要绕道经过原“沈氏医馆”所在的邮政街附近,远远地观察一下情况,最后再前往圣索菲亚教堂区域与众人汇合。
处理物品的过程相对顺利。她在东大直街附近一个荒废的俄侨墓地,按照预设的标记,找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榆树,在树根下一个隐蔽的洞穴里,妥善埋藏了那个小包裹。
然而,当她绕道接近邮政街时,心情瞬间沉重起来。远远地,她就看到“沈氏医馆”所在的街口,停着两辆黑色的警车和一辆日本宪兵队的跨斗摩托!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和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兵在医馆门口进进出出,周围拉起了警戒线,一些好奇又畏惧的市民在远处围观窃窃私语。
果然被搜查了!
江华的心猛地一沉,但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放缓脚步,就像其他被警戒线阻挡而不得不绕道的普通行人一样,自然地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她不敢多看,生怕引起暗哨的注意。但仅仅是那惊鸿一瞥,就足以证实他们之前的判断——医馆已经彻底暴露,敌人正在里面寻找任何可能遗留的线索。
这意味着,孙老五那条线很可能出了问题,或者敌人通过其他渠道,已经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了“沈氏医馆”和“沈明”夫妇身上。他们的化名和伪装身份,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肩头。江华加快了脚步,穿行在复杂的小巷中,同时更加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她注意到,街面上的警察和便衣特务似乎比平时要多一些,盘查也明显严格了,尤其是在一些主要路口和交通工具站点。
“化整为零”的策略,在分散风险的同时,也使得每个个体都显得更加孤立和无助。江华独自一人行走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里,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的压力。她想起了沈哲明关于撤离的提议,内心也产生了一丝动摇。继续留在这里,真的还有机会吗?
但她很快甩掉了这个念头。任务尚未完成,黑泽和“彼岸花”的威胁依然存在,沈哲明身上的谜团也亟待解开。更重要的是,延安的指示尚未到来,他们不能擅自放弃。
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向着圣索菲亚教堂的方向走去。越靠近道里区中心,俄式建筑越多,街景也愈发混杂。高耸的教堂穹顶、华丽的巴洛克式立面与低矮破败的木板棚户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割裂的景象。各色人种穿梭其间,语言嘈杂,反而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混乱掩护。
下午三点左右,江华终于抵达了约定的汇合区域——圣索菲亚教堂后身一片迷宫般的杂院。她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按照“冰雕”留下的暗记,找到了那个隐藏在一堆废弃圣像和木料后面的作坊入口。
她轻轻敲响了门,三长两短。
门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冰雕”警惕的脸露了出来,看到是江华,明显松了口气,迅速让她进去。
作坊内部比想象的要大一些,但同样破败不堪。空气中弥漫着灰尘、霉味和残留的颜料、木料气味。高高的屋顶布满了蜘蛛网,几扇狭窄的彩色玻璃窗透进昏黄的光线。角落里,“冰雕”已经简单清理出了一块地方,生起了一个小小的、用来取暖和加热食物的铁皮炉子。沈哲明和周大姐已经到了,陈亮被安置在一个用木板和砖头临时搭成的“床铺”上,盖着那床厚厚的棉被,似乎睡着了。
“路上还顺利吗?”江华低声问。
沈哲明点了点头,脸色依旧凝重:“还算顺利,没遇到盘查。陈亮的情况还算稳定,但需要尽快弄到更好的药。”
周大姐则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可吓死我了,一路上看到好几波警察……”
江华将她在邮政街看到的情况说了出来。屋内刚刚有所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冻结。
“果然……还是找上门了。”“冰雕”叹了口气,“我们的动作必须更快了。”
化整为零,他们成功转移到了新的隐蔽点,暂时摆脱了迫在眉睫的追捕。但医馆的被查,意味着敌人已经张开了搜捕的大网。他们如同几尾潜入深水的小鱼,虽然暂时躲过了第一波网罗,却依然置身于危机四伏的汪洋之中。在这个新的、同样简陋的据点里,他们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却也面临着更加未知和严峻的挑战。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是继续潜伏等待,还是冒险出击?所有的答案,都寄托在那尚未传来的、来自延安的指示之上。等待,成了当下唯一,也是最煎熬的选择。
喜欢锦绣烬:关东寒霜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锦绣烬:关东寒霜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