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侦察的失败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小组内部因发现黑泽信一郎而升腾起的些许急躁。代价是惨痛的,不仅险些暴露,更在团队内部撕开了一道信任的裂痕。接下来的日子,“沈氏医馆”仿佛真正变成了一家只为求存而营业的普通诊所,行事愈发低调谨慎。沈哲明日复一日地埋首于档案股的故纸堆,江华则将更多精力用于观察医馆周遭环境,梳理“冰雕”那边传来的、关于松浦洋行日常活动的零碎记录,试图从中找到新的、更安全的突破口。
陈亮变得沉默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馆里,埋头整理药材,或者跟着周大姐学习一些简单的烹饪,眼神里的跳脱被一种沉闷的服从所取代。他知道,自己需要用时间和行动来重新赢得信任。
哈尔滨的严冬展现出它最无情的一面。接连几天的大雪,将整座城市裹在一片死寂的银白之中。街道上的行人愈发稀少,连平日里频繁的巡逻队,似乎也因为这极端天气而减少了出动次数。只有狂风卷着雪沫,不知疲倦地呼啸着,拍打着门窗,仿佛要将世间一切生机都冻结、掩埋。
就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医馆早已打烊,前后门紧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沈哲明和江华在后间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低声分析着近日收集到的信息,陈亮和周大姐已经歇下。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雪的呜咽截然不同的声响,从后门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木门上快速刮擦了三下,停顿,又是两下。
是“冰雕”的紧急联络暗号!
沈哲明和江华瞬间警惕起来,对视一眼。沈哲明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谁?”
外面传来“冰雕”那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是我,快开门!”
沈哲明迅速拉开门闩,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立刻灌了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冰雕”侧身闪入,他浑身是雪,帽子和肩头都结了一层白霜,脸色冻得青紫,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并非独自一人——他半拖半架着一个昏迷不醒、同样满身冰雪的男人!
“怎么回事?”江华快步上前,帮忙将那个昏迷的男人安置在行军床上,同时警惕地看向门外。“冰雕”迅速反手将门关好、闩上。
“路上捡的‘宝贝’。”“冰雕”喘着粗气,摘下破旧的毡帽,拍打着身上的积雪,眼中却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我们在监视松浦洋行后巷时,发现这家伙鬼鬼祟祟地从洋行的一个侧门溜出来,形迹可疑。本来想跟踪,结果这鬼天气,他跟丢了,我们的人却在一条暗巷里发现他冻晕过去了。看他打扮和携带的东西,不像普通职员,就冒险给弄回来了。”
这时,陈亮和周大姐也被动静惊醒,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看到床上昏迷的陌生人,都吃了一惊。
沈哲明已经蹲在床边,检查这个不速之客。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亚洲男性,面容普通,穿着厚实的棉袍,外面罩着一件当时在日伪机关中下层职员中常见的藏青色呢子制服,没有标识。他的呼吸微弱,体温很低,是明显的冻伤和失温症状。沈哲明迅速采取急救措施,用雪搓揉其冻僵的四肢,并灌下一些温热的糖水。
在移动他时,沈哲明从他贴身的内袋里,摸出了一个硬皮笔记本和一个小巧的、印有松浦洋行标记的信封。
江华接过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从哈尔滨开往新京(长春)的火车票,时间是明天下午。她又翻开那个硬皮笔记本,前面几页是一些杂乱无章的数字和看似随手画下的符号,像是某种个人习惯的涂鸦。但翻到后面,有几页用极细的铅笔记录着一些断断续续的日文词汇和短语,夹杂着简图:
“……每周三……零时……特殊废料……北郊焚烧场……”
“……b-4区通风……异响……已报修……”
“……‘教授’(黒沢?)……周三例会……不得打扰……”
“……‘样本活性’……波动……需调整‘培养基’……”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虽然无法立刻拼出全貌,但其中蕴含的价值不言而喻!这个昏迷的男人,极有可能是松浦洋行内部的一名中下层技术人员或行政人员,并且能够接触到一些核心区域的日常运作信息!
“必须在他醒来前,问出更多东西!”江华合上笔记本,眼神锐利地看向“冰雕”和沈哲明,“我们时间不多,他明天下午的火车,失踪太久一定会引起怀疑。”
审讯,成了当下唯一的选择。但这并非他们擅长的领域,尤其是在如此简陋和紧急的条件下。
男人在温暖的室内和糖水的作用下,逐渐恢复了意识。他茫然地睁开眼,看到围在床边的几张陌生面孔,先是困惑,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脸上瞬间血色尽失,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手脚虚弱无力。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声音嘶哑,带着惊恐,目光游移,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他说的是带有东北口音的汉语。
“这里很安全,先生。”江华用平静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你冻晕在街上了,是我们救了你。不过,在送你离开之前,我们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她拿起那个硬皮笔记本,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松浦洋行工作?”
男人眼神一缩,猛地摇头:“不……不是!我不知道什么松浦洋行!你们认错人了!”
“那这张车票,和这个笔记本,怎么解释?”沈哲明拿起那张火车票,声音沉稳,却带着压迫感,“明天下午去新京,是去汇报工作?还是……逃跑?”
“我……我只是个跑腿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男人激动起来,试图抢夺笔记本,被旁边的陈亮一把按住。
“跑腿的?”江华翻开笔记本,指着那几行关于“特殊废料”、“b-4区通风”、“样本活性”的记录,“跑腿的会知道这些?告诉我们,‘b-4区’是哪里?‘样本活性’指的是什么?‘教授’是不是黑泽信一郎?”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砸在男人的心理防线上。他脸色惨白,汗珠从额头渗出,嘴唇哆嗦着,却咬紧牙关不再开口。
审讯陷入了僵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他们不能用刑,一方面缺乏经验和工具,另一方面也怕留下无法掩饰的痕迹。但温和的问询显然无法撬开对方的嘴。
沈哲明看着男人因恐惧而蜷缩的身体,以及他裸露的手腕上几处不太明显的陈旧性烫伤痕迹,心中一动。他示意江华和陈亮稍安勿躁,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语气放缓,带着医生特有的温和:
“先生,我们对你个人没有恶意。你看,你手腕上的伤,是接触某些化学试剂不小心留下的吧?在松浦洋行那种地方工作,尤其是接触特殊实验区域,风险不小。”
男人下意识地缩了缩手,眼神闪烁了一下。
沈哲明继续道:“我们是……对松浦洋行某些不合规的、可能危害公众安全的行为感兴趣的人。你提供的消息,或许能阻止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而且,我们可以帮你。你看,你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哈尔滨,去新京,是不是也预感到了什么危险?或者说,你想摆脱什么?”
他的话,半是关切,半是暗示,精准地触碰到了男人内心可能的恐惧和弱点。在那种秘密研究机构工作,尤其是接触到核心边缘的人,不可能对潜在的危险毫无察觉。
男人的心理防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他抬起头,看了看沈哲明,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神色严肃的江华和陈亮,最后目光落在窗外呼啸的风雪上,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绝望。
“……我……我真的只知道一点点。”他终于嘶哑地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b-4区……是地下实验室的一个区域,据说……是用来处理失败……‘废弃物’的地方。通风系统最近老有问题,里面有……很奇怪的味道。”
“样本活性……我听技术员聊天提起过,好像是指……某些活体培养物的状态,状态不好,‘教授’就会发脾气……‘培养基’好像是指维持它们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
“教授……是黑泽博士……他每周三上午会在核心区开例会,那时候所有非核心人员都不能靠近……”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着,每一句都如同挤牙膏般艰难。但就是这些碎片,已经让江华和沈哲明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地下实验室、活体培养物、废弃物处理、黑泽的例会……这些信息,极大地印证并补充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最后一个问题,”江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洋行地下,除了实验室,还有什么?有没有提到过……‘彼岸花’?”
听到“彼岸花”三个字,男人浑身剧烈地一颤,脸上露出了极度的恐惧,仿佛听到了什么禁忌的词汇。他猛地摇头,几乎是在尖叫:“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我就是一个想活命的小人物!”
他的反应,恰恰说明了他知道“彼岸花”,而且深知其恐怖!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在窗前警戒的周大姐突然压低声音急促道:“外面有动静!有摩托车的声音,好像停在不远了!”
所有人脸色骤变!
“不能再问了!”“冰雕”当机立断,“必须立刻把他送走!按照原计划,制造他醉酒冻晕被路人发现的假象!”
他们迅速行动起来。沈哲明给男人注射了一针镇静剂,让他重新陷入昏睡。“冰雕”和陈亮合力将他抬起,用准备好的旧毯子裹好,趁着风雪夜色,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前往事先选好的、远离医馆的“遗弃”地点。
江华和沈哲明留在医馆内,心脏狂跳。他们仔细检查了后门附近,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熄灭灯火,在黑暗中静静等待。
时间仿佛过得格外缓慢。风雪声中,那辆摩托车的引擎声似乎停留了片刻,又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后门再次被轻轻敲响。“冰雕”和陈亮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对着黑暗中的江华和沈哲明点了点头——人已经“安置”好了。
医馆内重新点亮了煤油灯,四人围坐在一起,脸上都没有丝毫轻松。虽然获取了宝贵的情报,确认了松浦洋行地下存在秘密实验室,并且与黑泽信一郎及“彼岸花”直接相关,但过程太过惊险。那个信使能否安然蒙混过关?他的失踪是否会引来更严密的搜查?那辆深夜出现的摩托车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雪夜审讯,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们得到了一些答案,却也引出了更多的问题和风险。哈尔滨的冰层之下,暗流因他们的这次行动,似乎开始加速涌动。而他们,必须在这危机四伏的迷局中,找到下一步的落脚点。信任,在共同经历了这场深夜的冒险后,似乎得到了一丝加固,但前路的艰险,也因此更加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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