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计就计”的策略如同一剂强心针，让“沈氏医馆”这个小小的战斗单元重新找到了行动的方向和节奏。江华开始有意识地调整医馆的对外姿态，当那个自称孙老五的地头蛇再次上门，打着“关心邻里”的旗号，暗示可以帮忙“打点”一些街面上的关系时，江华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坚决拒绝，而是表现出适当的犹豫和为难，最终在对方“热心”的劝说下，“勉强”同意每月支付一笔不大的“茶水费”，以求医馆安宁。
这笔钱不多，但传递出的信号却很明确：这家新来的诊所老板胆小、怕事，只想破财消灾，安稳做生意。孙老五拿到钱，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拍着胸脯保证这片街区绝不会有人来找麻烦。江华则适时地流露出对哈尔滨生活不易的感慨，抱怨沈大夫在档案股的薪水微薄，医馆生意也清淡，言语间透露出若有若无的退意。
这番表演似乎起了作用。孙老五之后虽然偶尔还会来“巡视”一下，但态度明显随意了许多，不再像初次那样带着审视的目光。来自这条线的直接压力，暂时减轻了。
然而，江华和沈哲明都清楚，真正的危险绝非孙老五之流，而是隐藏在松浦洋行背后的黑泽信一郎及其掌控的“彼岸花”项目。利用孙老五散播内部不和的谣言需要时机和更精巧的布局，急不得。当前的首要任务，依然是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负责维修通风系统的“内部人员”线索，以及继续从其他渠道获取关于松浦洋行和黑泽的情报。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细密的雪粒又开始洒落。沈哲明刚从档案股回来，带回了零星的信息——他找到了一份几年前市政工程部门与几家本地承包商关于一些官方建筑维护的记录，其中一家名为“三江工程行”的小公司，曾承接过关东军某后勤仓库的通风管道例行检修工作。这家工程行规模不大，背景不详，记录也仅限于那一次合作。这算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关联，但在这迷雾重重的局面下，任何一丝可能都值得留意。
就在沈哲明和江华在后间低声讨论是否以及如何接触这个“三江工程行”时，前堂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陈亮带着警惕的询问。
“谁啊？医馆打烊了！”
门外是一个略显生硬、带着奇怪口音的男声，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请开门，有急事，找医生。”
沈哲明和江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这个时间点，这种口音……沈哲明示意江华留在后间，自己整理了一下情绪，走到前堂，对陈亮点了点头。
陈亮打开门闩，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厚实灰色呢子大衣、头戴同样颜色裘皮帽的男人。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部线条硬朗，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冷静而疏离的神色。他的大衣肩头落满了雪粒，靴子上沾着泥泞，看起来像是经过了一段不短的跋涉。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用手帕简单包裹着，隐约有血迹渗出。
“大夫，我的手受伤了，需要处理。”男人径直走了进来，目光快速扫过医馆内部，在沈哲明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直接，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
沈哲明心中警铃微作。这个男人的气质绝非常人，那种经受过严格训练才有的沉稳站姿和锐利眼神，与他口中普通的“受伤求医”身份格格不入。而且，他的口音……像是俄语母语者说汉语的味道，但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请坐。”沈哲明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诊桌旁的椅子，自己则在对面坐下，戴上听诊器（更多是作为一种职业身份的象征和隔阂），“怎么受的伤？”
“不小心被铁片划伤了。”男人坐下，伸出受伤的右手，解开手帕。伤口在虎口位置，长约两寸，深可见骨，皮肉外翻，血流了不少，看起来确实需要紧急处理。但沈哲明注意到，伤口的边缘整齐，不像是意外划伤，倒更像是……利器所致？而且，男人虽然脸色因失血和寒冷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观察着沈哲明处理伤口的每一个动作。
沈哲明压下心中的疑虑，专注于伤口。他示意陈亮端来热水和消毒器械，自己则熟练地清洗创口，检查是否有异物，然后进行缝合。整个过程，那个男人一声未吭，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
“伤口很深，幸好没伤到主要肌腱。但近期这只手不能用力，避免感染。”沈哲明一边包扎，一边用平和的语气交代注意事项，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病人。他开了一些消炎粉和纱布，让陈亮去取。
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忽然用极低的声音，换成了略带口音但十分清晰的俄语，快速说了一句：“‘星火’在冰城燃烧，小心‘北极风’。”
沈哲明正在写处方的手猛地一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他霍然抬头，看向那个男人，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星火”是他们从延安出发时约定的、仅在极端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最高级别识别暗语的一部分！这个男人怎么会知道？!
“你……”沈哲明的心脏狂跳，几乎要脱口问出，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强行压下了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静，用汉语说道：“伤口处理好了，按时换药，注意休息。”仿佛完全没有听懂刚才那句俄语。
男人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赞赏的神色，随即隐去。他接过陈亮递来的药，用生硬的汉语道了谢，付了诊金，然后站起身，像是随口问了一句：“大夫医术不错，是本地人？”
“从关内来的。”沈哲明含糊地回答。
男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拉低帽檐，转身推开医馆的门，再次融入了门外的风雪夜色之中。
医馆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陈亮有些茫然地看着沈哲明骤变的脸色，而听到动静从后间出来的江华，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怎么回事？”江华快步上前，低声问道。
沈哲明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前，确认那个灰衣男人确实已经离开，然后才转过身，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向江华，一字一顿地，将刚才那个男人用俄语说的那句话复述了出来：
“他说……‘星火在冰城燃烧，小心北极风’。”
江华的瞳孔骤然收缩！“星火”暗语！这几乎可以确定是来自“自己人”的联络信号，或者是知道他们底细的、极高层的友方人员！但“小心北极风”又是什么意思？是警告吗？警告什么？
“‘北极风’……是指北方的威胁？苏联？还是……特指某个人或某个组织？”江华快速思考着，眉头紧锁，“这个人明显不是中国人，俄语口音……是苏联方面的人？”
苏联的情报机构——格别乌（内务人民委员部）？他们怎么会知道“星火”暗语？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接触？是友是敌？
“他的伤口……”沈哲明补充道，“不像是意外，更像是搏斗所致。而且他整个人的气质，绝对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情报人员或者军人。”
一个受伤的、疑似苏联情报人员，用最高级别的暗语与他们进行了一次短暂而诡异的接触，留下了一句含义不明的警告后便迅速消失。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打乱了他们之前的步调。
“他选择这个时间，用这种方式接触，说明他可能处于极度危险或被追踪的状态，无法进行常规联络。”江华分析道，“‘小心北极风’……这可能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警告。”
“但‘北极风’指什么？我们该如何小心？”沈哲明感到一阵头疼，敌友难辨的感觉让人如坐针毡。原本一个松浦洋行和黑泽信一郎就已经足够棘手，现在又冒出来一个神秘莫测的“灰衣人”和含义不明的“北极风”。
“这件事，必须立刻向‘冰雕’和延安方面汇报。”江华当机立断，“在得到进一步指示前，我们对这个‘灰衣人’以及他带来的信息，持高度警惕态度。既不能完全相信，也不能置之不理。”
她走到那幅简易地图前，看着上面标注的松浦洋行，又仿佛透过墙壁，望向北方那更加广袤而未知的领域。“北极风……如果指的是来自北方的威胁，那是否意味着，除了日本人的‘彼岸花’，还有另一股势力也盯上了这里？或者……这股‘北极风’，就隐藏在松浦洋行内部？”
敌友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哈尔滨这潭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那个消失在风雪中的灰色身影，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预示着更加复杂和危险的局面即将展开。他们原本以为只是在与一个明确的敌人周旋，现在看来，他们可能已经无意中，踏入了多方势力交织、暗流汹涌的漩涡中心。
信任的建立艰难而脆弱，而识别敌友，在这座被冰雪和秘密覆盖的城市里，则成为了一项更加考验智慧和意志的任务。夜色更深，风雪未停，医馆内的灯火摇曳，映照着三张凝重而充满疑虑的面庞。前路，愈发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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