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哈尔滨,依旧笼罩在一片残冬的肃杀与料峭之中。松花江的冰面尚未完全解冻,但边缘处已能看到汩汩的流水,预示着封冻的季节即将过去。街道上的积雪被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碾成了肮脏的泥泞,与两旁俄式、中式建筑上尚未融尽的残雪相互映衬,构成一幅破败与生机并存的复杂图景。
这座被称为“东方莫斯科”的城市,在日伪的铁蹄下已经呻吟了太久。空气中仿佛永远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抑,巡逻的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禁锢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呼吸。然而,在一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希望的星火从未熄灭。
位于道外区一处不起眼街巷的“济生堂”药铺,便是这星火曾经燃烧过的地方。如今,药铺的门板紧闭着,门上贴着“东主有事,歇业数日”的纸条,落满了灰尘。这里,曾是江华、沈哲明他们初抵哈尔滨时建立的秘密据点,见证了小组的初建、情报的传递、以及无数次在刀尖上行走的惊险。
此刻,在药铺后院一间门窗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密室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告别。
江华已经换下了一路穿行的破旧棉军装,穿上了一身深蓝色的、略显宽大的普通妇女棉袍,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脸上刻意涂抹了些许灶灰,掩盖了原本清秀却带着风霜的轮廓。她身边站着同样经过乔装的小李,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车夫短褂,脸上多了些胡茬,眼神却依旧锐利。
与他们相对而立的,是代号“冰雕”的哈尔滨地下党组织负责人,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普通得像街边任何一个商铺掌柜的中年人。他脸上带着长期潜伏者特有的沉稳与内敛,只有那双偶尔闪过的精光,显露出他不凡的身份。
“……东西都安排好了,”“冰雕”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他指了指墙角几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装着药材的麻袋和木箱,“重要的文件和微缩胶卷,已经混在晒干的甘草和黄芪里面。那些……比较特殊的金属碎片和样本,封在蜡丸里,藏在这批准备运往关内的成药箱夹层中。路线和人手都绝对可靠,会分段护送,确保万无一失。”
他的目光落在江华脸上,带着由衷的敬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们这次闹出的动静太大了。鬼子现在像疯狗一样,全城都在暗地里加紧盘查。虽然‘彼岸花’的事情他们不敢明说,但肯定在暗中搜寻任何可能的线索和相关人员。你们现在离开,正是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江华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这间熟悉的密室。这里,曾是她和沈哲明、周组长一起分析情报、制定计划的地方;墙角那个小火炉,沈哲明曾用它熬制过掩饰身份的药汤,也曾在深夜为她热过驱寒的姜水……物是人非,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往昔紧张而充满信念的气息。
“这里……以后不能再用了。”江华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但更多的是决绝。为了安全,这个曾经重要的据点必须被放弃。
“放心,”“冰雕”理解地点点头,“我们已经准备了新的安全屋和联络方式。只要火种在,到哪里都能重新燃起。”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裹的东西,递给江华,“这个,是同志们的一点心意。”
江华接过,打开红布,里面是一枚温润的、雕刻着松鹤图案的旧玉佩。“这是……”
“一位牺牲的老同志留下的,”“冰雕”解释道,“他说过,如果有一天,有同志要离开哈尔滨,去执行更重要的任务,就把这个交给他们。寓意……平安归来,松鹤延年。”
一股暖流涌上江华的心头。在这敌占区的核心,同志之间的信任与情谊,比任何东西都更加珍贵。她紧紧握住那枚还带着“冰雕”体温的玉佩,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我们一定会回来。等到红旗重新插上哈尔滨城头的那一天。”
告别的话语无需太多。所有的嘱托、所有的期盼,都凝聚在彼此坚定的眼神之中。
“冰雕”最后检查了一遍伪装和路线,确认无误后,用力握了握江华和小李的手:“保重!一路顺风!”
没有更多的言语,江华和小李提起简单的行李(里面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必要的自卫武器),如同水滴融入大海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济生堂”药铺的后门,汇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却又各自麻木的人流之中。
他们穿行在哈尔滨熟悉的街道上。中央大街的面包石路面依旧,但两侧店铺的招牌上刺眼的日文标识却时刻刺痛着神经。圣索菲亚教堂的穹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沉默矗立,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市的伤痛。经过马达尔宾馆时,江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雪夜,与“灰衣人”初次接触时的紧张与不确定……
这座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城市,承载了太多的记忆、牺牲与隐秘的战斗。如今,他们就要离开了,带着累累伤痕,也带着沉甸甸的成果与更加艰巨的使命。
在指定的秘密地点,他们与另外几名同样经过精心伪装的、即将一同撤离并加入“曙光”小组的骨干成员汇合。这些人中,有精通日语的报务员,有擅长爆破和机械的能手,还有一位是从伪满研究所策反过来的、对生物化学有所了解的年轻学者。
一行人如同普通的旅客或行商,通过不同的方式,陆续抵达了哈尔滨火车站。
火车站内,气氛更加紧张。日军的巡逻队明显增多,便衣特务如同幽灵般在人群中穿梭,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旅客。刺耳的日语广播和伪满的“安民告示”混杂在一起,构成一曲殖民地的屈辱交响。
江华混在等待检票的人群中,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她能感觉到小李和其他同志也分散在附近,彼此之间依靠着微不可察的手势和眼神保持着联系。
当开往南满的列车终于开始检票时,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江华跟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就在她即将通过检票口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台另一侧。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冰雕”!他穿着一身铁路员工的制服,手里拿着小旗,正背对着她,似乎在引导另一列火车。他并没有看向她这边,但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不经意地,将手中的小旗微微向上举了举,然后迅速放下。
这是一个事先约定好的、代表“一切安全,顺利”的暗号。
江华的心中一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在苦难中挣扎的城市,毅然转身,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火车缓缓启动,哈尔滨的站台、街道、以及那些熟悉的俄式穹顶,逐渐向后远去,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告别了,冰城。告别了,曾经的战场。他们带走的是未完的使命,是逝者的英魂,是关乎未来的秘密。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但“曙光”已现,他们必须向着那微弱却坚定的光芒,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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