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在雨夜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的咆哮，像一声号角，吹响了“磊芳”公司，或者说，张磊一个人的、绝地反击的战争。
他彻底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
他的生活，被压缩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时间表。
每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他就准时出现在省城最大的农产品批发市场，用他那双早已被磨砺得比鹰还毒的眼睛，亲自挑选着当天最新鲜的货源。 早上七点，他会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载着几十斤的样品，准时出现在第一家目标大学的食堂门口，堵那个刚刚睡醒、还打着哈欠的采购科长。 上午十点，他会出现在另一家工厂的后勤部，陪着笑脸，给管事的主任递上一包好烟。 下午，他会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像一个最优秀的商业间谍，搜集着关于竞争对手的一切情报。 而到了晚上，当整座城市都陷入沉睡，他才会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那个小小的、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和王芳芳一起，复盘当天所有的得失，规划第二天的作战方案。
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上的、饿疯了的孤狼，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疯狂地，撕咬着这座巨大而冷漠的城市里，所有被那些“鲨鱼”们遗忘的、带着骨头的残羹剩饭。
而王芳芳，则成了他身后那个，最坚实、也最沉默的后盾。
她用她那颗堪比超级计算机的大脑，将张磊从前线带回来的那些零散的、泥沙俱下的“江湖情报”，转化成了一份份最精准、最致命的武器。
她为每一个“鸡肋”客户，都量身定制了一套独一无二的、可以将成本控制到极致的动态报价模型。 她甚至能精准地计算出，每一辆送货的三轮车，在省城拥堵的交通里，走哪条小路，可以在哪个红绿灯，节省下三十秒的时间，和两毛钱的油费。
他们两个人，像两块严丝合缝的、完美的齿轮，以前所未有的、惊人的默契，高速地运转着，驱动着“磊芳”这台破旧的、却又充满了无限动力的战争机器，轰隆隆地，向前碾压。
公司的业绩，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回暖。 第一个星期，他们拿下了三家大学食堂的试用合同。 第二个星期，他们又啃下了一家大型国营工厂的后勤供应。 ……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下，一种微妙的、让王芳芳感到不安的变化，却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张磊的手机，开始越来越多地，在深夜响起。
而电话那头，几乎永远是同一个人——林雪。
起初，王芳芳并没有在意。她知道，林雪是他们的“贵人”，也是张磊这场战争的“总顾问”。他们之间的通话，大多是在讨论业务。
“……林总，您说得对，‘理工大学’那边的回款周期太长，我们的现金流确实有风险。我明天就去找那个孙科长，跟他谈提前结算的可能性。” “……什么？‘纺织厂’那个刘主任，他的小舅子刚好是做冻品批发的？这个情报太重要了！谢谢您，林总！”
王芳芳甚至还很感激。她觉得，有林雪这样一个既懂顶层设计，又能提供关键情报的“外脑”存在，是“磊芳”的幸运。
可是渐渐地，她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了。
他们通话的时间，越来越长。 谈论的内容，也渐渐地，从纯粹的业务，延伸到了更多、更私人的领域。
那天深夜，王芳芳正在办公室里，为了两个点的利润，和一个难缠的供应商在电话里唇枪舌战，吵得口干舌燥。
而隔壁，张磊的办公室里，却传来了一阵他许久未曾有过的、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林总，您这话说得，也太损了！那个陈经理，当时脸都绿了吧？”
王芳芳挂了电话，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什么？您也喜欢听那首《加州旅馆》？我上高中的时候，天天晚上听，磁带都听烂了……” “……胃又疼了？我跟您说了多少次了，咖啡不能喝！您等着，我现在就给您叫一份白粥送过去！不准拒绝！”
王芳芳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僵。
她看着自己面前那杯冰冷的、早已泡得没了味道的隔夜茶，又听了听隔壁那充满了霸道、关切和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温柔的声音。
一股莫名的、又酸又涩的滋味，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发现，张磊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受了委屈，只会回到她这个“港湾”来舔舐伤口的、受伤的野兽。 他有了新的、更广阔的、也更温暖的草原。
他开始不自觉地，用一些她听不懂的词汇。 “林总说，这叫‘降维打击’。” “林总说，我们的商业模式，应该更‘轻’一点。”
他开始不自觉地，养成了一些新的习惯。 他不再喝速溶咖啡，而是换成了林雪送给他的、价格不菲的蓝山咖啡豆。 他的办公桌上，也多了一盆小小的、据说是林雪亲手种的绿萝。
这些变化，很微小。 小到，张磊自己，都未曾察觉。 但对王芳芳这个，将他生命里所有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最亲近的人来说，却像一根根小小的、看不见的针，一针一针，扎在她的心上。
最让她感到失落的，是在工作上。
以前，张磊遇到任何问题，第一个找的，永远是她。 “姐，这个合同的账期太长了，我们现金流扛不住，怎么办？” “姐，这个客户太难缠了，油盐不进，你帮我分析分析，他有什么弱点？”
她是他唯一的、也是最信任的军师。
可现在，他遇到问题，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林雪。
那天，他们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关于是否要进入“冷链物流”这个重资产领域的战略决策，发生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
“不行！这太冒险了！”王芳芳看着张磊那份充满了激进思想的计划书，一向冷静的她，第一次，情绪激动地拍了桌子，“我们现在账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还不够买一辆二手冷链车的！你现在就想建车队，建仓库？你这是在赌博！一旦失败，我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张磊的眼神，也同样固执，“食堂的生意，利润太薄，天花板太低！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冷链，就是我们的未来！”
“未来？我们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还没凑齐，你跟我谈未来？！”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张磊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电话。
“我问问林总的意见。”
那一刻，王芳芳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她看着他，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谦逊的、近乎学生请教老师的语气，将他们争论的问题，复述了一遍。
然后，她就看到，张磊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一边听，一边在白板上飞快地记录着，嘴里不停地发出“对”、“有道理”、“我明白了”的赞叹。
五分钟后，他挂了电话，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迷茫和争执，只剩下了一种醍醐灌顶般的、豁然开朗的兴奋！
“姐！我想明白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对她说，“林总说得对！我们不需要自己买车，我们可以‘众筹’！”
“我们可以去找那些同样想做冷链生意，但又没钱买车的个体司机，我们出技术，出管理，出货源，让他们出车！我们跟他们签一份对赌协议……”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复述着林雪那个，充满了想象力和颠覆性的“轻资产运营”方案。
而王芳芳，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
她看着他那张因为找到了方向而神采飞扬的脸，看着白板上那个由另一个女人构建的、她从未想象过的、完美的商业模型。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残酷地，感受到了一种，被彻底取代的、巨大的无力感。
她曾经以为，她是他身后那个，能为他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军师。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悲哀地发现。 自己，或许，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在他没钱的时候，为他精打细算、管理后勤的……大管家。
现在，他有了更强大的“大脑”。
而她这个“大管家”，也终于，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像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没有再参与他们的讨论。
她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小办公室，然后，关上了门。
她将自己，埋在那堆冰冷的、熟悉的、永远不会背叛她的数字和报表里。
她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疯狂地工作着，将那份“轻资产运营”方案里，所有可能存在的财务风险，一个一个地，找出来，然后，用最专业的模型，将它们，一一规避。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也是她，证明自己依旧有“价值”的、唯一的方式。
当她终于做完这一切，抬起头时，窗外，早已是万家灯火。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张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桌上，还放着半杯，早已冷掉的、他亲手磨的蓝山咖啡。
她走过去，端起那杯咖啡，轻轻地抿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脏。
她看着窗外那片璀璨的、却又无比孤独的城市夜景，看着那栋，在夜色中，如同灯塔般明亮的、属于“宏业集团”的总部大厦。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 张磊的世界里，亮起了另一盏，比她这盏，更温暖，也更明亮的灯。
而她，也终于，将要回到那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冰冷的黑暗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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