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第一次发现头上的金枝钗不对劲,是在十五岁那年的上元节。
那日她娘给她梳了双环髻,将祖传的那支赤金点翠头钗插在鬓边。这钗是她祖母传下来的,打造成缠枝莲模样,莲叶卷着三颗米粒大的珍珠,虽不算顶名贵,却是家里压箱底的体面物件,只在逢年过节才肯拿出来。
春桃跟着爹娘去镇上看灯,刚挤到糖画摊子前,就觉鬓角一阵发痒。她抬手想挠,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那支金枝钗竟自己转了半圈,莲心正对着她的眼角。
“娘,钗子好像松了。”她拽着娘的袖子,说话时眼睛仍盯着糖画师傅手里的蜜色糖浆。
她娘伸手拨了拨:“好好的,许是你蹭着了。”
春桃没再细想,转眼就被一串兔子灯勾走了魂。可走没几步,鬓角又开始作乱,这次竟是金钗的莲叶尖轻轻刮了下她的耳垂,像有人用指尖挠了下似的。她猛地按住钗子,回头看时,身后只有攒动的人头,谁也没碰她。
更奇的是晚上回家卸妆,她对着铜镜摘钗子,手指刚捏住莲梗,镜中的金钗突然晃了晃,三颗珍珠竟泛起细碎的光,像三只眯起的眼睛。春桃吓得手一松,钗子“当啷”掉在妆奁里,滚出半枚碎银的声响。
“咋了这是?”她娘在外屋听见动静,掀帘进来。
春桃指着妆奁,舌头打了结:“它、它自己动了!”
她娘捡起金钗擦了擦,嗔道:“胡说啥呢,许是你看花眼了。这老物件儿戴了几十年,要是成了精,早把你爹那点私房钱都叼走了。”
话虽如此,春桃还是一夜没睡安稳。她总觉得妆奁里有双眼睛在瞅她,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竟见那支金钗变成个寸把高的小丫头,穿着莲叶做的绿裙子,正蹲在她的枕头上数头发。
打那以后,金枝钗的小动作越来越多。
春桃学做针线活时,它会悄悄滑到发髻后面,用莲叶尖戳她的后脑勺,像是在催促;她偷吃灶上的凉糕,它就晃得发髻松松垮垮,害得碎发掉满脸,被她娘逮个正着;有回隔壁二柱子想借她家的驴去拉货,话没说两句,春桃鬓角的金钗突然“啪嗒”掉在地上,滚到二柱子脚边,吓得他以为是春桃在发姑娘脾气,讪讪地走了。
最叫春桃哭笑不得的是,这钗子竟还有审美。她娘给她做了件藕荷色的夹袄,第一次上身时,金钗在她头上转了三圈,把珍珠晃得叮当作响,像是在拍手;可换了件灰扑扑的旧布衫,它就一整天蔫头耷脑,连莲叶都不带动一下的。
“你到底是个啥来头?”一日午后,春桃趁爹娘下地,对着镜子里的金钗嘀咕,“要是真成了精,好歹吱一声啊。”
话音刚落,鬓角的金钗突然向上一挑,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春风拂过。春桃愣了愣,突然“噗嗤”笑出声来——管它是啥精怪,看样子倒是个好心肠的。
自那以后,春桃便把金枝钗当成了能说悄悄话的伙伴。她会对着镜子抱怨绣活太难,钗子就用莲叶尖敲敲镜面,像是在说“我帮你”;她会对着窗外发呆,想着镇上布庄老板家那个会算珠算的小哥,钗子就晃着珍珠,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在偷笑。
转眼到了秋收,村里忙着打谷,春桃帮着送饭到田埂。路过晒谷场时,几个半大的小子在抛谷穗打闹,其中一个没接住,谷穗子不偏不倚砸在春桃头上。
“对不住啊春桃姐!”那小子挠着头赔笑。
春桃正想说“没事”,头上的金钗突然“噌”地立了起来,缠枝莲的枝丫直挺挺地冲着那小子。还没等春桃反应过来,那小子“哎哟”一声捂住额头,只见一颗谷粒正嵌在他眉骨上,像是被人用弹弓打中的。
“邪门了!”小子嘟囔着走了。
春桃摸着金钗,又惊又气:“你咋还打人呢?”
金钗在她发间轻轻颤了颤,像是在撒娇。春桃没辙,只能叹气——这精怪看着小巧,脾气倒不小。
秋收结束后,媒婆踏破了春桃家的门槛。有说给邻村铁匠家的,有提镇上杂货铺少东家的,春桃娘都没应,只说要等春桃自己点头。
那日媒婆又来,说的是镇上教书先生家的二公子,据说读过书,性子温厚。春桃躲在里屋听着,手里捏着绣花针,心思却飞到了布庄那个会算珠算的小哥身上。
正怔忡着,头上的金钗突然动了。它顺着发髻滑到耳后,莲叶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耳垂,又转向窗外——布庄恰好在她们家南边,从窗户缝里能看见半面青布幌子。
春桃的脸“腾”地红了,伸手按住钗子:“别捣乱!”
金钗却不依不饶,竟带着她的一缕头发往窗外飘,活像根被风吹动的丝线。春桃又羞又急,生怕被外屋的媒婆看见,忙用手把头发按回去,对着镜子里的金钗瞪眼:“再闹我就把你锁进妆奁!”
这话似是管用,金钗立马安分了,连珍珠都不晃了。
可没过几日,布庄的小哥竟真的来了。他娘托人来说,想买春桃家新收的棉花做棉被,让小哥亲自来挑。
春桃正在院子里晒干辣椒,听见动静,手一抖,红辣椒撒了一地。她慌忙去捡,刚蹲下身,头上的金钗突然“啪”地掉在地上,滚到小哥脚边。
小哥穿着月白长衫,弯腰捡起金钗,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眼睛亮了亮:“这支钗真别致。”
春桃的脸比晒红的辣椒还烫,抢过钗子往头上插,手忙脚乱中竟插反了,缠枝莲的枝丫戳得头皮生疼。
“我帮你吧?”小哥笑着说。
春桃想摇头,可不知怎的,手脚像被钉住了似的。小哥走到她身后,温热的指尖轻轻拨开她的发丝,将金钗扶正。他的指腹擦过她的耳垂,比金钗的莲叶尖还要烫。
“多谢。”春桃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该我谢你才是,”小哥拿起挑好的棉花,“你家的棉花真白净。”
他走后,春桃摸着鬓角的金钗,发现那三颗珍珠正亮得耀眼,像是在笑她没出息。
这事过了没半月,布庄托的媒人就上了门。春桃娘问她心意,她红着脸没说话,只觉得头上的金钗在轻轻发烫。
订亲那日,春桃又戴上了金枝钗。她娘给她梳了个圆髻,说这样显得端庄。金钗插在髻上,莲心对着额心,三颗珍珠在阳光下闪着光,活像撒了把星星。
送聘礼的队伍到了,布庄小哥走在最前面,穿着簇新的蓝布衫,手里捧着个红漆盒子。春桃躲在门后偷看,头上的金钗突然动了,缠枝莲的枝丫轻轻勾住她的一缕头发,往门外送,像是在催她出去。
“死东西,别闹!”春桃捂着鬓角,脸却笑得像朵绽开的桃花。
成亲那日,春桃换了凤冠霞帔,金枝钗被收进了妆奁。她坐在镜前,看着喜娘给她插满头的珠翠,心里竟有点空落落的。
“还是金枝最好看。”她对着镜子小声说。
话音刚落,妆奁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了个身。春桃忙掀开盖子,只见金枝钗正躺在最上面,缠枝莲的枝丫向上翘着,像是在撒娇。
她忍不住笑了,悄悄把金钗塞进袖口——等拜完堂,她还要让它陪在自己身边。
洞房花烛夜,小哥——如今该叫夫君了——替她摘下满头的首饰,见她攥着支金钗,好奇地问:“这钗对你很重要?”
春桃把金钗插回鬓边,脸颊绯红:“嗯,是我祖母传下来的,好像……还挺有灵性的。”
夫君笑了,伸手碰了碰金钗:“那它可得好好保佑我们。”
他的指尖刚触到莲叶,金钗突然转了半圈,莲心对着他,三颗珍珠晃了晃,像是在点头。
春桃和夫君都愣住了,随即相视而笑。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温馨。春桃学着打理家事,夫君在布庄算账,傍晚回来时,总会给她带块桂花糕,或是一小截新到的绸缎。金枝钗依旧在她头上作乱,却添了些新花样——
夫君给春桃描眉时,它会用莲叶尖蹭蹭眉笔,像是在指点;两人在灯下对账,算错了数目,它就敲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有回夫君贪凉喝了冷茶闹肚子,金钗竟自己从春桃头上滑下来,掉进他的药碗里,吓得春桃赶紧捞出来,却发现药汤竟比平时苦了三分,效果却好了不少。
“这钗子莫不是真成了精?”一日,夫君拿着擦干净的金钗,对着阳光照了照。
春桃正在纳鞋底,闻言抬头笑:“早就是了,就是脾气坏得很,还爱管闲事。”
金钗像是听懂了,在夫君手里轻轻颤了颤,缠枝莲的枝丫卷了卷,像是在撒娇。
几年后,春桃有了个女儿,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满月那天,春桃把金枝钗插在女儿的襁褓上,小家伙抓着莲梗不放,咯咯地笑。
“这钗就传给她吧。”夫君摸着女儿的小脸说。
春桃点点头,看着金钗在女儿身上闪着光,突然发现缠枝莲的枝丫间,似乎多了个小小的花苞——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她正疑惑着,金钗突然晃了晃,那个小花苞竟慢慢绽开了,露出颗更小的珍珠,像是刚睡醒的眼睛。
春桃和夫君都看呆了,随即又笑了。
“看来它也喜欢咱们的女儿。”夫君轻声说。
春桃摸着金钗,心里暖暖的。她仿佛看见,许多年后,女儿也会对着镜子,抱怨这支爱捣乱的金钗,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而这支金枝钗,会带着她们一家的体温,继续在时光里,做个调皮又贴心的精怪。
夜风从窗棂钻进来,吹动了烛火,也吹动了春桃鬓角的金钗。莲叶轻轻摇晃,珍珠闪着光,像是谁在黑暗里,偷偷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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