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村的晨雾还没散透时,阿福已经背着竹篓钻进了自家的茶园。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鼻尖萦绕着清苦的茶香——这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半亩地,最金贵的那棵老茶树就长在坡顶,树干要两人合抱,枝桠伸得比旁边的老槐树还张扬。
祖宗,今儿可得多冒点嫩芽。阿福蹲在老茶树底下,用软布细细擦着树干上那块斑驳的青苔。这是他打小养成的习惯,爷爷说这棵树有灵性,你对它好,它才肯给你长好茶。
日头爬到竹梢时,阿福的竹篓才装了小半。他直起腰捶捶背,忽然发现老茶树向阳的那根枝桠有点不对劲——本该抽新芽的地方,竟挂着片半黄不绿的叶子,形状还歪歪扭扭,活像只没长开的雀儿。
怪了。阿福踮起脚想把那片怪叶子摘下来,指尖刚要碰到,那叶子地缩了回去,枝桠还轻轻晃了晃,像是在躲他。
阿福愣了愣,揉揉眼睛再看,那叶子又乖乖挂在那儿,只是颜色好像更绿了些。他挠挠头,只当是自己蹲久了眼花,转身去采别的枝条了。
这天夜里,阿福被窗外的响动吵醒了。像是有人在屋檐下嚼东西,咔嚓咔嚓的,还带着点哼唧声。他披了件褂子摸到门口,借着月光一瞧,差点把魂吓飞了——
只见他家晒谷场的竹匾旁,蹲着个三尺来高的小人儿,绿衣裳绿裤子,头发是墨绿的卷毛,正捧着他白天晒的茶叶沫子往嘴里塞。那小人儿的耳朵尖尖的,额角还贴着片茶叶,嚼得兴起,尾巴似的小辫子还一甩一甩的。
你、你是谁家的娃?阿福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
小人儿吓了一跳,嘴里的茶叶沫子喷了一地,转身就想跑,却被竹匾绊了个趔趄,滚成了个绿毛球。阿福这才看清,那小家伙的脚底板竟长着细密的根须,沾着不少泥土。
我、我是这儿的主人!小人儿爬起来,叉着腰仰着小脸,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水敲石头,你才是外人,偷我的茶喝!
你的茶?阿福气笑了,这是我家的茶园,我晒的茶!
是我的!小人儿急得蹦起来,指着屋后的山坡,那棵老茶树就是我!你天天薅我的头发,我吃你点碎末怎么了?
阿福瞪圆了眼睛,瞅瞅小人儿额角那片眼熟的茶叶,再想想白天那片会躲人的怪叶子,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那老茶树活了三百年,说不定哪天就成精了......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你、你真是坡顶那棵老茶树变的?
小人儿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片完整的雀舌芽,得意地晃了晃:不信?这是我今早刚长的,甜津津的。说着就往嘴里送,嚼了两口又吐出来,皱着眉呸呸两声,没晒过的就是涩。
阿福看她那副嫌弃的模样,忽然不害怕了,反倒觉得有点好笑。他转身回屋拿了块桂花糕:别吃茶叶了,尝尝这个?
小人儿警惕地盯着他手里的糕点,鼻子却忍不住嗅了嗅。阿福把糕点放在石桌上,退开两步。她犹豫了一下,飞快地抓起糕点塞进嘴里,眼睛瞬间亮了,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只偷食的松鼠。
好吃吧?阿福蹲在她对面,我叫阿福,你呢?
茶茶。小人儿含混不清地说,又伸手去够石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打了个带着茶香的饱嗝。
从那天起,龙井村多了个没人见过的绿衣小仙。茶茶白天缩在老茶树里睡觉,晚上就溜出来找阿福玩。她会把第二天要冒的嫩芽指给阿福看,还会抱怨哪个枝条被虫子咬了,得赶紧喷药。
有回阿福炒茶时走神,火大了点,茶叶炒得发焦。茶茶气得叉腰骂他:败家子!这可是我长了半个月的精华!骂完又心疼地捡起焦叶,说要拿去泡水给山鼠喝。
村里的王二麻子眼馋阿福家的茶叶卖得好,趁夜里偷偷溜进茶园,想挖几棵茶苗回去。刚摸到老茶树旁边,就被凭空飞来的茶枝抽了手背,疼得嗷嗷叫。他抬头一看,只见月光下无数茶叶簌簌作响,像是有双眼睛在盯着他。王二麻子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第二天就大病一场,逢人就说阿福家的茶园闹鬼。
阿福听了这话,偷偷乐了好几天。他问茶茶:你真能让所有茶树都听你的?
茶茶正在啃阿福给她买的芝麻糖,含混不清地说:那当然,它们都是我晚辈。不过......她咂咂嘴,还是你家的糖好吃,比露水甜多了。
春茶采收最忙的时候,阿福连着熬了三个通宵,眼睛红得像兔子。这天傍晚他实在撑不住,趴在炒茶锅旁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给他扇风,还带着清清凉凉的茶香。
他睁开眼,看见茶茶正踮着脚,用片大茶叶给他扇风,绿衣裳被灶膛的热气蒸得发潮。见他醒了,茶茶慌忙把茶叶藏到背后,脸红扑扑地说:看、看你流口水了,脏死了。
阿福心里暖烘烘的,起身往灶里添了把柴:我教你炒茶吧?
茶茶瞪圆了眼睛:炒我自己?
不是炒你,是炒摘下来的嫩芽。阿福笑着拿起一把鲜叶,你看,这样揉捻,这样翻炒......
茶茶学得很认真,只是她的小手太嫩,刚碰到热锅就烫得缩回手,指尖红了一片。阿福气得赶紧抓过她的手往冷水里泡,骂她傻。茶茶却嘿嘿笑:原来我的叶子要经这么多道工序才能变好喝啊。
秋分时,镇上的茶商张老板来了。这人出了名的抠门,去年就想压价收阿福的茶,被怼回去了。今年他带了两个伙计,一进茶园就盯着那棵老茶树打转。
阿福啊,张老板摸着山羊胡,笑得不怀好意,你这棵老树看着快不行了,不如卖给我?我给你五两银子,够你买头好牛了。
阿福脸一沉:不卖。
别给脸不要脸!张老板的脸立刻拉了下来,这树长在你地里,可未必就是你的!我听说......这树有点邪门?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伙计就往老茶树那边走。
站住!阿福拦在他们面前,谁敢动它一下试试!
正拉扯间,忽然一阵狂风卷过茶园,老茶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那些刚抽的嫩枝突然变得柔韧无比,像鞭子似的抽向张老板的伙计,抽得他们嗷嗷直叫。更奇的是,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起来,全往张老板的脖子里钻,痒得他直蹦高。
妖怪!有妖怪!张老板吓得魂不附体,抱着头就往外跑,两个伙计也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连掉在地上的钱袋都忘了捡。
风停了,茶园里恢复了平静,只有老茶树的枝桠还轻轻晃着,像是在偷笑。阿福抬头望着茶树,忽然听见茶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得意:叫他欺负人!下次再来,我就用茶籽砸他脑袋!
阿福忍不住笑了,对着茶树说:谢啦,茶茶。
树干上,一片嫩叶轻轻点了点,像是在点头。
转眼过了五年,阿福娶了邻村的秀兰,生了个胖小子。秀兰刚嫁过来时,听阿福说茶树成精了,吓得直捂嘴,后来见茶茶总偷偷给孩子塞野果子,也就见怪不怪了。
有年大旱,井水都快干了,村里的茶树蔫了一大半。阿福天天挑着担子去几里外的山泉打水,累得腰都快断了,可老茶树还是一天比一天憔悴,叶子黄了大半。
夜里,阿福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茶茶垂头丧气地蹲在他旁边,绿衣裳都有点发灰了。
怎么办啊茶茶,再这么旱下去,你会不会......阿福说不下去了。
茶茶揪着自己的绿头发,小声说:我不怕渴,就是......就是看着你太累了。她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爷爷说过,我们茶树妖能引云布雨,就是要耗很多元气......
不行!阿福立刻打断她,你要是耗了元气,会不会变成普通茶树?
茶茶抠着手指头,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阿福醒来就听见外面雷声滚滚。他跑到门口一看,只见老茶树上空凝聚着一团乌云,不大不小,正好罩着他们家的半亩茶园。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滋润着干裂的土地,蔫了的茶树慢慢挺直了腰杆,老茶树的叶子也重新变得翠绿鲜亮。
阿福跑到老茶树底下,看见茶茶躺在一根粗枝桠上,脸色苍白,额角的茶叶都有点发卷了。
茶茶!他急得声音都抖了。
茶茶睁开眼,虚弱地笑了笑:你看,管用吧......就是有点累......说着就闭上眼,化作一道绿光钻进了树干里。
阿福守在老茶树旁,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茶树上时,一片新抽的嫩芽上,坐着个打哈欠的绿衣小人儿。
你醒了!阿福眼泪都快下来了。
茶茶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说:睡了个好觉......对了阿福,我想吃你家秀兰做的糯米团子。
阿福破涕为笑,转身就往家跑:我让她给你做红糖馅的!
后来,龙井村的人都知道,阿福家那棵老茶树是有神仙护着的。每年春茶开采,别家的茶叶还没冒头,他家的已经抽出了肥嫩的雀舌;遇上刮风下雨,别家的茶叶被打得七零八落,他家的总能安然无恙。
阿福的儿子长大些后,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天天去给老茶树擦青苔。有天他跑回家,拽着阿福的袖子喊:爹!我看见树里有个绿衣服的阿姨,她还跟我玩捉迷藏呢!
阿福笑着摸摸儿子的头:那是茶仙奶奶,以后要好好对她。
许多年后,阿福变成了村里的老阿福,茶茶还是那副三尺来高的模样。只是她额角的茶叶换了又换,绿衣裳的颜色也一年比一年鲜亮。
有回老阿福坐在老茶树下晒太阳,茶茶趴在他腿上,啃着他给的柿饼。
茶茶啊,老阿福慢悠悠地说,等我走了,就让我儿子接着照顾你。
茶茶抬起头,嘴巴上沾着柿饼屑:你要去哪儿?
去见我爷爷。老阿福笑了,就像你爷爷一样,变成土地的一部分。
茶茶没说话,把脸埋进他的裤腿里,蹭了蹭。老阿福感觉腿上湿湿的,像是被露水打湿了。
又过了些年,老阿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下葬那天,原本晴朗的天忽然飘起了细雨,带着淡淡的茶香。村里人都说,这是茶仙在为老阿福送行呢。
新的茶季开始时,阿福的儿子发现,老茶树向阳的那根枝桠上,长出了一片特别的叶子,形状像个笑眯眯的老人脸。他学着父亲和爷爷的样子,蹲在树下,用软布轻轻擦着树干上的青苔。
祖宗,今儿可得多冒点嫩芽。
风吹过茶园,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应他。
竹篓里的嫩芽渐渐多了起来,带着清苦的香气,飘向远处的山坳,飘向镇上的茶馆,飘进每个捧着热茶的人的心里。而那棵老茶树,还在坡顶上静静地站着,看着春去秋来,看着龙井村的炊烟,看着一辈辈人,守着这片茶园,守着那段关于绿衣小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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