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总把天泡得发潮。青石板路缝里渗着水,踩上去“咯吱”响,像老秀才背书漏了句。临河的“芸香斋”木门“吱呀”推开时,苏老头的咳嗽声先飘了出来,混着满屋子旧书的油墨香,在雨雾里绕了个圈。
“芸生!你又把《论语》跟《山海经》堆一块儿了?孔夫子见了刑天,不得气活过来?”苏老头捏着老花镜,颤巍巍地戳了戳柜台上的书堆。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总攥着柄鸡毛掸子,却从没真用来掸过书——怕把旧纸页掸碎了。
书堆里忽然动了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把歪掉的书脊捋直。接着,个穿青布长衫的少年坐起身,头发用支木簪松松挽着,眉眼清得像雨后的柳叶。他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点刚醒的哑:“苏伯,是它们自己挨过来的。《论语》说‘有朋自远方来’,《山海经》里的异兽,不也算‘远方来客’么?”
这少年叫芸生,是芸香斋的“活宝贝”——准确说,是斋里那本清光绪年的《聊斋志异》抄本成的妖。三百多年前,抄书的老秀才把心血全浸在墨里,书成那天,窗棂上落了只衔着芸香草的鸟,一滴露水顺着草叶滴在书页上,竟让书有了灵。后来书辗转到苏老头手里,芸生便跟着安了家,一待就是二十年。
苏老头早见怪不怪,只哼了声,转身去煮茶:“少跟我扯歪理。昨天让你把西厢房的旧书归置了,你弄完没?”
芸生眼神飘了飘,指尖悄悄往身后藏——他昨天看西厢房那本《江湖奇闻录》入了迷,看到半夜,书堆只理了一半。正想找个借口,店门又“吱呀”响了,雨帘里跑进来个小姑娘,浑身沾了点泥点,蓝布小褂的衣角湿了大半,梳着两根麻花辫,辫梢还缀着颗红绒球。
“爷爷,您这儿……有没有一本《月亮童谣集》呀?”小姑娘仰着脸,声音有点怯,眼睛却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星。她手里攥着块皱巴巴的帕子,帕子上绣着朵小莲花,边角都磨毛了。
苏老头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凑过去:“《月亮童谣集》?什么样的?”
“是我妈妈留下的,”小姑娘手指绞着帕子,声音低了点,“红布封皮,角上破了个小洞,里面夹着张照片……妈妈去年走了,我想找回来。”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泪珠在睫毛上转了转,没掉下来。
芸生在旁边听得清楚,心里软了软。他见过这姑娘,前阵子总在书店门口晃,探头探脑的,原来是在找书。他悄悄走到西厢房门口,往里瞥了眼——那堆没理完的旧书里,好像真有本红封皮的册子,昨天被他压在《康熙字典》底下了。
可没等他进去,苏老头已经摇了摇头:“丫头,我这店的旧书堆了几十年,哪记得那么清?你要是不急,常来逛逛,说不定哪天就找着了。”
小姑娘的眼神暗了下去,点点头,慢慢挪到门口,又回头望了眼书架,才撑起伞走进雨里。那把伞是成人款的,她举着有点费劲,伞沿压得低,背影缩在雨里,像株被雨打蔫的小薄荷。
芸生戳了戳苏老头的胳膊:“苏伯,西厢房有那本书,我昨天看着了。”
“哦?”苏老头端起茶盏抿了口,眼睛眯了眯,“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昨天看《江湖奇闻录》忘了。”芸生有点不好意思,指尖挠了挠脸颊——他化形后总改不了看书的毛病,见了有意思的书,能不吃不喝看一整天,上次看《西游记》,还跟着孙悟空的台词念,被苏老头笑了半个月。
苏老头放下茶盏,拿起鸡毛掸子,却没戳他,只往西厢房努了努嘴:“那还不快去拿?别让丫头明天来又找不着。”
芸生眼睛一亮,转身就往西厢房跑。西厢房没开窗,光线暗,满屋子都是旧书的味道,混着点霉味,却让芸生觉得亲切。他走到书堆前,弯腰去翻《康熙字典》,刚碰到书脊,忽然从书堆里窜出个灰影,“嗖”地一下跳上书架,嘴里还叼着颗花生米。
“灰爷,你又偷苏伯的花生米!”芸生认出那是店里的老老鼠,都叫它“灰爷”,跟他打交道快十年了,总爱偷苏老头藏在抽屉里的花生米。
灰爷把花生米放在爪子边,撇了撇嘴:“什么偷?苏老头藏的花生米都潮了,我帮他尝尝鲜。倒是你,找什么呢?”它眼珠子转了转,往芸生脚边的书堆指了指,“是找那本红封皮的?昨天我还在上面磨爪子呢。”
芸生顺着它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见本红布封皮的书露了个角,角上破了个小洞,跟小姑娘说的一模一样。他伸手去拿,却发现书被压得太紧,旁边还堆着几本厚厚的线装书,怎么拽都拽不动。
“帮个忙?”芸生看向灰爷,晃了晃手指——他知道灰爷的软肋。
灰爷立刻直起身子,爪子抱胸:“帮你可以,不过得给我报酬。苏老头昨天买的五香花生米,我要十颗,盐炒的不吃,太咸。”
“你倒会挑。”芸生无奈,谁让这老鼠是店里的“地头蛇”,熟悉每个书堆的缝隙。他从怀里摸出颗用绢布包着的花生米——昨天苏老头给了他两颗,他没舍得吃。“先给你一颗定金,事成之后再给九颗。”
灰爷凑过来闻了闻,确认是五香的,才叼着花生米跳下来,钻进书堆里。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响,书堆里的书慢慢松动了,灰爷从里面钻出来,甩了甩尾巴:“好了,拉吧,小心点,里面那页被我咬了个小口子。”
芸生赶紧伸手把书拽出来,翻开一看,果然在第二十三页有个老鼠洞,洞边还留着点灰毛。他皱了皱眉,这要是给小姑娘,肯定会难过。他想了想,指尖轻轻碰了碰书页,指尖冒出点淡淡的青光,像萤火虫的光。那青光顺着书页的破损处游走,没一会儿,破损的地方就慢慢愈合了,只留下一点浅浅的印子,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你又用灵气补书?”灰爷蹲在旁边,眯着眼睛看他,“苏老头说了,不让你随便用,怕被人看见。”
“就补这一次,没人看见。”芸生收起手,把书抱在怀里,刚要往外走,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是那小姑娘又回来了!
芸生心里一慌,赶紧把书藏在身后,转身想躲进书堆,却没注意脚下,不小心碰倒了一摞书,“哗啦”一声,书散了一地。
“呀!”门口的小姑娘吓了一跳,探进头来,正好看见芸生蹲在地上捡书,怀里还露了个红封皮的角。
“丫头,你怎么又回来了?”苏老头听见动静,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块桂花糕,“刚想给你送过去,怕你没吃饭。”
小姑娘指了指芸生怀里的书,声音有点抖:“爷爷,那……那是不是《月亮童谣集》?”
芸生没法再藏,只好把书拿出来,递到她面前:“你看看,是不是这本?”
小姑娘接过书,手指摸着红封皮上的小洞,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翻开书,翻到中间一页,从里面掉出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旗袍,笑着抱着个婴儿,眉眼跟小姑娘一模一样。
“是妈妈!是妈妈!”小姑娘把照片贴在脸上,哭出声来,却又带着笑,“我找了好久,终于找着了……”
芸生站在旁边,看着她哭,心里也暖暖的。苏老头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把桂花糕递给她:“别哭了,以后想看书,就来芸香斋,爷爷给你留着位置。”
小姑娘点点头,咬了口桂花糕,甜得眼睛都弯了。她把书抱在怀里,跟苏老头和芸生道了谢,才蹦蹦跳跳地走了,这次伞举得稳稳的,背影也挺拔了不少,像株喝饱了雨的小薄荷,又精神起来。
等小姑娘走了,苏老头忽然开口:“芸生,你刚才补书的时候,指尖那点光,我看见了。”
芸生心里一紧,赶紧解释:“苏伯,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怕丫头看见破页难过……”
苏老头却笑了,摸了摸他的头——芸生化形后总保持着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软软的,摸起来像绸缎。“我又没怪你。”苏老头坐回椅子上,端起茶盏,“你刚来的时候,才这么点大,”他用手比了比,“躲在《聊斋》里,我翻书的时候,你还咬了我一口。”
芸生脸一红,他确实不记得了,只知道苏老头从来没赶过他,还总把好吃的留给他——糖糕、花生、还有冬天暖手的汤婆子。“苏伯,你早就知道我是书妖?”
“不然呢?”苏老头喝了口茶,眼睛弯成了月牙,“你以为我真老糊涂了?每次找不到的书,你都能‘碰巧’弄出来;每次我算错账,你都能指出来;还有上次,我感冒了,你偷偷在我茶杯里加了芸香草,说是能治病——你当我没看见你指尖的光?”
芸生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原来苏伯早就知道,却一直没说,还把他当成家人一样。
“不过,”苏老头忽然严肃起来,用鸡毛掸子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下次补书,别让客人看见。要是吓着人家,以后谁还来我这芸香斋看书?”
“知道了,苏伯!”芸生笑着点头,转身去整理刚才碰倒的书。阳光从窗户缝里照进来,落在他青布长衫上,像撒了层金粉。书堆里,灰爷叼着花生米,蹲在《山海经》上,看着他笑,尾巴轻轻晃着。
第二天一早,芸香斋刚开门,就听见“哒哒”的脚步声。阿棠——就是昨天的小姑娘,抱着《月亮童谣集》跑了进来,辫子上还系了个新的红绒球。
“芸生哥哥,你能给我讲书里的童谣吗?”阿棠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芸生蹲下来,接过书,翻开第一页,轻声念道:“月亮圆,照窗边,妈妈抱我睡安然……”
苏老头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听着少年的声音和小姑娘的笑声,混着满屋子的芸香,心里暖暖的。窗外的雨停了,阳光照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了蓝天的影子,像书里画的画一样,好看得很。
芸香斋里的日子,就像这本旧童谣集,慢腾腾的,却满是温暖。书妖芸生知道,他会一直在这里,陪着苏伯,陪着阿棠,陪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把书里的故事,讲一遍又一遍。因为这里不仅是书店,更是他的家——一个用墨香、茶香和人情味,织成的家。
喜欢山村妖怪录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山村妖怪录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