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雨彻底停了。月光重新穿透稀薄的云层，清冷地洒满庭院，洗净了尘嚣，也映照着无数无法安眠的灵魂。
沈如晦终究是体力不支，在念雪床边的绣墩上伏着睡了过去。然而，她的睡眠极浅，充满了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梦境。
……一会儿是那片开满狗尾巴草的山坡，年轻的顾长钧笑着将一束金灿灿的草穗递到她面前，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耀眼的光圈，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溺毙任何人……
……一会儿场景陡变，是冰冷彻骨的雪夜，她孤零零地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尽头，手脚冻得麻木，心也一点点沉入冰窖，那个承诺会来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紧接着是阴暗潮湿的柴房，苏婉卿那张扭曲的脸在眼前放大，冰冷的利器贴上脸颊，伴随着恶毒的咒骂和头部遭受重击的剧痛……
……画面再次翻转，却是他深夜紧攥着那个残破铃铛的侧影，是他递来冰糖时微凉的指尖，是他满纸淋漓的“悔”字，是他在雷声中毫不犹豫将她和孩子护在怀里的、坚实灼热的胸膛，是他徒手拾起碎瓷时，指腹那抹刺目的殷红……
恨与怨，痛与悔，过往虚假的温情与此刻复杂难辨的现实，如同两股巨大的、方向相反的漩涡，在梦境中疯狂地撕扯着她，让她无所适从，痛苦不堪。
“不……不要……”她在梦中发出压抑的呓语，眉头紧紧蹙起，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如晦……如晦？”
一个低沉而带着担忧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唤着她。
沈如晦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倏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呼吸急促。映入眼帘的，是顾长钧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房间里，正站在她面前，微微俯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忧虑。他的手微微抬起，似乎刚才正想拍醒她，又或许是想为她拭去额角的冷汗。
看到她惊醒，他立刻收回了手，后退了半步，恢复了那克制而守礼的距离。
“你做噩梦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沈如晦怔怔地看着他，梦境与现实在眼前交错，让她一时分不清置身何处。是他吗？那个在梦中给予她极致痛苦，又在此刻流露出真切担忧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随意垂在身侧、那只缠着布条的手上。布条边缘，隐约还能看到一丝干涸的暗红色。
顾长钧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随即不甚在意地将手往身后掩了掩，低声道：“小伤，不碍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已然大亮的天色，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天亮了，我让人重新煎了药，也备了早膳。你……先用些吧。”
他说完，不再多做停留，如同昨夜一般，沉默地转身离开了。
沈如晦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梦中被他拥抱时的灼热触感。
晓梦无痕，阳光刺眼。
可梦中那惊心动魄的撕扯，与他现实中那沉默的关切、指尖的伤痕交织在一起，形成的巨大冲击，却已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再也……难以轻易收束、抹去。
回忆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在她心中咆哮奔腾。
前路，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每一步，都踏在未卜的深渊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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