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感觉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堵墙。一堵由“领导经验”和“政绩狂热”砌成的,油盐不进的墙。
马文才那副“我给你上一课”的得意神情,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澈的心上。他精心设计的、委婉的提醒,被对方当成了一个展示自己“高瞻远瞩”的舞台,还顺便给他这个“愣头青”画了个饼。
技术革新?效率翻倍?
这故事编得,连他这个知道内情的人都差点要鼓掌了。
眼看着马文才那只保养得宜的手,就要碰到那本致命的年鉴,江澈的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的一声,断了。
不能再绕了。
再绕下去,这颗雷就要被马文才亲手捧着,送到王主任的办公室,然后引爆在周书记的案头上了。
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常规战术已然失效,必须上兵行险着。
就在马文才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年鉴封面的前一刹那,江澈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年鉴往自己这边收了半分。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马文才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眉头不悦地蹙起:“小江,还有事?”
江澈的脸上,那副谦恭中带着困惑的表情,瞬间切换成了一种更加纯粹的、近乎于“愚蠢”的求知欲。他甚至还配合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动作和神态,活脱脱一个刚出校门,对社会规则一窍不通,只知道钻牛角尖的实习生。
“马科,您别笑话我,我……我就是个书呆子,转不过弯来。”江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好意思,但眼神却异常执着地盯着那个表格,“您说的技术革新我懂,效益翻倍我也信。可我就是对这个单位有点犯迷糊。”
“单位?”马文才的耐心正在被快速消耗,王主任的秘书可还在等着。
“对,就是这个‘万重量箱’。”江澈的手指,从“1205.8”这个数字上,轻轻移到了它旁边的单位上,像一个好奇宝宝在指认不认识的字。
“马科,您是老前辈,经验丰富,能不能给我这个新人普及一下?”江澈的语气诚恳到了极点,“我刚来县委办,以前在镇里也没接触过这么专业的工业数据。这个‘重量箱’,它……它到底是个什么计量单位?一箱大概有多重?跟我们平时说的‘吨’,是个什么换算关系啊?”
他一口气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显得那么基础,那么“不合时宜”,甚至有些丢人。
一个县委办综合科的副科长,连本行业最基础的计量单位都搞不清楚?传出去简直是笑话。
马文才先是一愣,随即,一股优越感和不耐烦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觉得江澈这小子,笔杆子是硬,但业务常识上,果然还是个嫩雏。在这种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居然纠结这种细枝末节的白痴问题。
“小江啊,你……”他刚想开口训斥两句,让他别钻牛角尖,赶紧把年鉴给自己。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为什么?
因为江澈的眼神。那眼神太纯粹了,就是一副“你不告诉我,我今天就睡不着觉”的求知模样。而且,他刚刚才当着江澈的面,跟老同学吹嘘自己“领导有方”,现在总不能立刻就翻脸,拒绝给新同事普及基础知识吧?那也太掉价了。
“唉,你呀……”马文才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我来教教你”的表情。他决定速战速决,用最快的速度打发掉这个“问题宝宝”。
他的目光,顺着江澈的手指,落在了那个表格上。
“这个‘重量箱’啊,是平板玻璃行业专用的计量单位,一箱标准重量是50公斤。至于和‘吨’的换算嘛……”
马文-才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快速地进行着口算。他的大脑,下意识地调取了江澈刚刚提到的那个数字——1205.8。
1205.8 万重量箱,一箱50公斤……
一万箱就是500吨……
1205.8万箱……那就是……
马文才的嘴唇还在微微翕动,但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的大脑,像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突然被输入了一段冲突的指令,瞬间蓝屏死机。
1205.8……
50公斤……
吨……
停产半年……
技术改造……
玻璃厂……破产报告……设备清单……日产量……1205.8吨!
无数个碎片化的信息,在马文才的脑海中疯狂地碰撞、闪现、重组!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江澈依旧保持着那个谦卑求教的姿势,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在等待一个答案。
而他对面的马文才,脸上的表情,正在发生着一场无声的、天崩地裂般的变化。
那副指点江山的得意,像退潮一样迅速从他脸上褪去。
那份属于科长的从容和威严,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健康的红润,转为惊疑的煞白,最后变成了一种死灰般的惨青。
他的瞳孔,在短短几秒钟内,从漫不经心,到聚焦,再到剧烈地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一颗豆大的、冰冷的汗珠,毫无征兆地从他的额角渗了出来,然后顺着他脸颊的弧度,缓慢而又清晰地滑落,最后“啪”的一声,滴落在他面前那份光洁的办公桌面上。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却像一声惊雷。
马文才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想把手收回来,却发现手臂僵硬得如同灌了铅。
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干涩、刺痛,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江澈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这份年鉴。
他明白了江澈为什么会绕那么大一个圈子,问他“停产半年怎么还能增产”。
他更明白了,江澈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问出那个“愚蠢”到极点的单位换算问题!
这不是愚蠢!
这他妈是救命!
这哪里是求教?这分明是把一个烧得通红,马上就要爆炸的手雷,用一双筷子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夹走!
他马文-才,刚才还像个沾沾自喜的傻子,对着救命恩人吹嘘自己给手雷设计了一个多么漂亮的包装盒!
一股混杂着后怕、羞愧、庆幸和感激的复杂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想起了自己在签批页上龙飞凤舞签下的名字。
他想起了王主任秘书那通催命的电话。
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江澈没有拦住他,这本年鉴被送到王主任手里,再被送到周书记案头,最后被市里查出问题……那后果……
马文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那件昂贵的衬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完了。
如果不是江澈,他今天就彻底完了。
江澈看着马文才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知道火候到了。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必须给这位已经快要休克过去的科长,搭上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台阶。
他脸上的“愚蠢”神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和恰到好处的惊讶。
“哎呀!马科!”江澈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办公室里凝固的空气,“您看我这脑子!我好像想起来了!我之前看那份玻璃厂的简报,附件里提过一嘴,说他们技改后的熔炉,设计日产量就是1200吨左右!”
他故意模糊了数字,把“1205.8”说成“1200左右”,把“吨”这个单位清晰地点了出来。
然后,他像是自己发现了新大陆,指着年鉴上的数字,用一种带着点庆幸的语气说道:“马科,您看,这个1205.8,会不会是统计局的同志太忙了,把日产量的‘吨’,错抄成年产量的‘万重量箱’了?这种笔误,偶尔也是会有的嘛!”
这句话,如同一阵天籁,钻进了马文才已经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笔误!
统计局的笔误!
对!就是这样!
马文才的眼睛里,重新焕发了一丝神采。他找到了救命稻草。
江澈看着他的反应,知道必须再推一把。他合上年鉴,语气里充满了对马文才的敬佩和后怕:“马科,您真是太严谨了!幸亏您刚才多留了个心眼,让我这个新人也跟着看了一遍,不然要是真把这个统计局的错误直接报上去,到了王主任和周书记那里,咱们科室可就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一番话,堪称是艺术。
第一,把发现错误的功劳,巧妙地安回了马文才头上——是你“让我看的”,是你“留了心眼”。
第二,把错误的源头,牢牢地钉在了“统计局”的身上,和综合科划清了界限。
第三,用“咱们科室”这个词,瞬间拉近了距离,表明了自己和科长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利益共同体。
第四,点明了后果的严重性,让马文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江澈这一手,到底捞了他多大一把。
马文才不是傻子,他混迹官场半生,人情世故早已烂熟于心。他怎么会听不出江澈话里那九曲十八弯的善意和周全?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张俊朗而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居功自傲,没有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同事间的关切。
马文才那颗因为后怕而冰冷的心,此刻却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办公室里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肺里,才能支撑住自己发软的身体。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了半天,才抽出一根递给江澈,又给自己点上一根。
“啪嗒。”
打火机的火苗,映着他那张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
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他的面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不真实。
烟雾散去后,马文才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江澈。
那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忌惮和防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甚至还有一丝……敬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欠下了这个年轻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个情,足以让他把之前所有的小心思、小动作,全都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心甘情愿地,把江澈当成自己真正的左膀右臂,甚至是……主心骨。
“江澈……”
马文才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第一次没有叫“江科”或者“小江”,而是直呼其名。
“今天这事……”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了沉甸甸的三个字: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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