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吸音棉，将白日的喧嚣尽数吞没。
陆远的办公室里没有开主灯，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他笼罩其中，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他没有批阅文件，也没有思考工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一下，两下，三下……沉闷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像极了倒计时的秒针。
窗外，是东林区璀璨的万家灯火，高架桥上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金色的河流，流向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繁华，安定，井然有序。
可陆远的目光，却始终凝聚在办公桌上那个空了的牛皮纸信封上。
他知道，就在这片璀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有一个叫西寨的地方。那里，没有金色的河流，只有黑色的旋涡，正无情地吞噬着一个女孩的青春和一个家庭的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敲门声终于响起。
“请进。”
钱学明推门而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热情地打招呼，而是反手将办公室的门小心翼翼地关好，甚至还落了锁。
“陆……区长。”他把纸箱“咚”的一声放在陆远的办公桌上，发出的闷响让两人都心头一跳。钱学明喘着粗气，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托了市局档案科的老同学，绕开了分局，才把这些原始底档给提出来。”
陆远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了看那个几乎要溢出来的纸箱。
那里面，不是几份文件，而是整整一箱的罪恶。
“学明，坐。”陆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
钱学明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底的寒意。他抹了把嘴，声音压得极低：“区长，西寨这个地方……比我们想象的，要黑得多。”
陆远打开纸箱，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吹开封皮上的灰尘，三个字映入眼帘——“失火案”。
案情摘要很简单：西寨临街的一家小超市，深夜失火，烧得只剩下一个空壳。消防鉴定为“线路老化，意外走火”。报案人，也就是店主，签字认可以上结论。
陆远将卷宗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张派出所的询问笔录。店主在笔录中反复强调，就是意外，自己倒霉。可签名的那一栏，那个名字抖得几乎不成字形。
“这家店主，姓李，外地人，开了个小卖部。因为拒绝交每个月五千块的‘卫生管理费’，先是被人砸了玻璃，后来又被人堵在店里打了一顿。”钱学明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报了两次警，都没用。第三天夜里，店就烧了。消防车开到村口，被一堆‘碰巧’停在那里的渣土车堵了半个小时。等进去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他为什么不说是人为纵火？”
钱学明苦笑了一下：“他老婆孩子都在店后面的屋里住着。龙哥派人传话了，如果他敢乱说一个字，下次烧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他怕了，连夜带着老婆孩子回了老家，连赔偿都没要。”
陆远将卷宗轻轻合上，又拿起第二份。
“失踪案”。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朋友带去西寨的地下赌场玩，输光了钱，还欠了二十万的高利贷。三天后，这个年轻人就从世界上蒸发了。家人报警，警方立案，可案子查到西寨村口，就再也查不下去了。所有的线索，都在那里戛然而生。卷宗的最后一页，记录着办案民警的一句话：“该区域情况复杂，外来人员流动性大，暂无有效线索。”
“暂无有效线索……”陆远咀嚼着这六个字，眼神冷得像冰。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钱学明从纸箱中间抽出一本厚厚的登记簿，递了过去，“您看这个，这是区公安分局近五年的报警记录。我让同学帮忙，把所有提到‘西寨’的报警电话都筛了出来。”
陆远翻开登记簿，密密麻麻的记录，触目惊心。
“西寨十三巷，有人聚众斗殴。”——处理结果：出警，人已散。
“西寨南口，有人强买强卖，打伤摊主。”——处理结果：已电话口头警告。
“西寨‘人间天堂’洗浴中心，有未成年人卖淫。”——处理结果：经核查，无此情况。
“西寨……”
一页又一页，全是血淋淋的呼救。而对应的处理结果，却轻飘飘得像一片鸿毛。要么是“人已散”，要么是“查无实据”，要么干脆就是“报警人情绪激动，无法提供有效信息”。
成百上千条报警记录，最终能正式立案的，寥寥无几。
西寨，在警方的档案里，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的罪恶和求救，都被吸了进去，连一丝回响都没有。
“为什么？”陆远的声音很平静，但钱学明却听出了一种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因为西寨，根本就不是一个‘村’。”钱学明靠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一丝无力和恐惧，“它是一个独立王国。龙哥，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
通过钱学明接下来近一个小时的讲述，一个立体而恐怖的“西寨”浮现在陆远眼前。
西寨，地理位置特殊，是典型的城中村。本地宗族势力根深蒂固，几百户人家都姓“赵”，沾亲带故，盘根错节。而那个“龙哥”，本名赵天龙，就是赵氏家族这一代的族长。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地痞流氓。他非常聪明，懂得如何利用宗族这层外衣。他把持着村委会，将整个村子的治理，变成了他赵家的家法。村里有任何纠纷，不用报警，直接去他的“议事堂”。他就是法官，他的话就是法律。顺从他的人，可以分一杯羹；违逆他的人，轻则被驱逐，重则……人间蒸发。
在这个“独立王国”里，赵天龙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地下经济体系。
他开设了东林区最大的地下赌场，用高利贷将无数人拖入深渊。
他控制着一个隐秘的贩毒网络，将毒品卖给那些被榨干了所有价值的赌徒。
他垄断了西寨所有的建筑、装修、垃圾清运生意，任何人想在这里动一砖一瓦，都必须经过他的同意，给他上供。
他手下养着上百号马仔，分工明确，有负责看场子的，有负责收保护费的，还有专门负责“脏活”的。
“人间天堂”洗浴中心，就是他用来招待“贵客”的地方。林小雅的母亲，恐怕就被关在那里。
“警察呢？区公安分局就这么看着？”陆远一针见血地问。
钱学明沉默了片刻，凑到陆远耳边，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区公安分局的副局长常伟，每个月十五号，都会去‘人间天堂’……泡澡。龙哥会亲自给他安排最好的技师，清空整个场子。”
陆远瞳孔猛地一缩。
原来如此。
不是不敢管，也不是管不了。而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西寨，根本不是什么法外之地。它本身，就是“法”的一部分，是东林区权力在阳光下那道肮脏的影子。赵天龙是国王，而常伟，就是那个为国王镇守城门的将军。
难怪林小雅的求救，石沉大海。
难怪小商贩的血泪，无人问津。
难怪一个繁华的市区里，能容忍这样一个毒瘤，肆意生长了这么多年。
陆远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脑海里闪过的，不再是孙德海那张色厉内荏的脸，也不是表彰大会上那些虚伪的掌声。而是一个叫林小雅的女孩，在黑暗中奔跑的瘦弱身影；是她母亲跪在地上倒酒时，那屈辱的泪水；是无数个被这个“王国”碾碎的普通人，那绝望的哀嚎。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怒火，从他的脊椎一路烧上了天灵盖。
之前与孙德海的斗争，是一场政治游戏，他享受那种布局和操纵的快感。
但现在，游戏结束了。
这不是游戏。这是战争。
“区长，这事……这事得从长计议。”钱学明看着陆远那平静得可怕的脸，心里直发毛，“赵天龙在西寨经营了十几年，根基太深了。而且有常伟在上面罩着，我们……我们常规手段，恐怕根本没用。动静闹大了，万一打草惊蛇……”
陆远缓缓睁开眼，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学明，你今天看到的、听到的，除了你我，不要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些材料，你亲自锁进保密柜，钥匙你保管。”
“是。”钱学明连忙点头。
“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钱学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陆远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把话又咽了回去。他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办公室。
房间里，又只剩下陆远一个人。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看着脚下这座城市，看着那条由车灯汇成的、奔流不息的金色长河。
常规手段？
他拿起手机，找到了区公安分局局长的电话号码，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向一个可能已经被架空，或者干脆同流合污的分局长求助？还是越级向市局汇报，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僚主义拉锯战？
等所有程序走完，黄花菜都凉了。林小雅和她的母亲，等不了那么久。
陆远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西寨所在的方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区域，像一头蛰伏在城市心脏地带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
对付野兽，不能用人的办法。
要想闯进这个无法无天的王国，要想扳倒那个高高在上的“国王”，靠他区长的身份，靠这些法律文书，根本没用。
他必须，变成一头比它更凶、更狠的野兽。
陆远的脑海里，系统冰冷的声音悄然响起。
【特殊角色卡【卧底】已解锁，是否启用？】
他看着窗户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那个穿着白衬衫、文质彬彬的代区长。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疯狂，和一种即将踏入深渊的决绝。
他轻声对着自己的倒影说：“是时候，换个身份，去那个‘王国’里，拜见一下那位‘国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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