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求亲使臣跪在养心殿外青砖上的消息,像初冬第一场凛冽的寒风,一夜之间就刮透了禁宫红墙的每一道缝隙。皇帝膝下三位公主,最大的淑和不过九岁,温宜五岁,承鸾更只四岁稚龄,如何能当和亲之任?这风刮进翊坤宫暖阁时,年世兰正拈着一枚金簪,替承鸾将一缕不老实的碎发别回小髻里。
“娘娘,”颂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旨意下了,是朝瑰公主。”
金簪尖在年世兰指腹上猛地一硌,细微的锐痛闪电般窜过心尖。她维持着替女儿理发的姿势,指尖却冰凉一片。朝瑰,那个深居简出、连她都印象模糊的先帝之女,竟成了填补这巨大空缺的牺牲。暖阁里暖炉烧得极旺,上好的银霜炭悄无声息地释放着融融热气,可年世兰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上来。她下意识地,将手轻轻按在承鸾温热、带着奶香气息的小肩膀上,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承鸾毫无所觉,正捏着一块小巧玲珑的玫瑰糖糕,粉嫩的脸颊一鼓一鼓地努力咀嚼着,像只贪食的小松鼠。糕点上细碎的花瓣糖屑沾了些在嘴角,衬得那抹红润愈发鲜艳。
“鸾儿,”年世兰喉头有些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滑过女儿细软如初生小兽绒毛的发顶,声音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什么,“若有一天……”
承鸾终于把最后一点糖糕塞进嘴里,满足地咽下,这才仰起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澈见底,映着年世兰微凝的眉宇。她伸出舌尖舔了舔沾着糖屑的嘴角,问:“额娘,远嫁是不是就再也吃不到小厨房的玫瑰糖糕了?”她的小手还留恋地摸了摸旁边空了的碟子边沿。
童言无忌,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年世兰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她呼吸一窒,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几缕细弱的柳絮被卷起,打着旋儿,徒劳地拍打着紧闭的雕花窗棂,像一群迷了路的、雪白的魂。
翊坤宫这方暖阁仿佛被无形的墙隔开,外头关于朝瑰公主远嫁的议论,如同闷雷滚过六宫。承鸾被颂芝带去御花园透气。花圃里新栽了几株西府海棠,嫩红的骨朵儿怯怯地缀在枝头。承鸾蹲在一株开得正盛的紫玉兰树下,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地上的嫩草,粉团似的小脸上没了往日的雀跃。
“姑姑,”她闷闷地,忽然仰头问跟在身后的颂芝“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皇祖母和额娘了?”她想起额娘早上那冰凉的手指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颂芝心头一酸,刚要宽慰,一阵异样的喧嚣却由远及近。甬道尽头,一列沉默的队伍正缓缓行来。几辆青帷小车夹在中间,前后簇拥着内务府派出的太监和嬷嬷,步履沉重,气氛凝滞得如同送葬。队伍最前方,一个穿着半旧宫装的女子背影被嬷嬷们紧紧围着,几乎看不见面容,只有一头乌发挽得一丝不苟,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承鸾被颂芝抱到花木后避开。她小小的身子缩在嬷嬷怀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穿过花枝缝隙,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的青色车帷。风吹起车帘一角,惊鸿一瞥间,她似乎看到一张极其苍白的侧脸,毫无生气,仿佛玉雕的假人。
队伍过去了,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里若有似无的、属于远行箱笼的桐油与樟脑混合的、冰冷陌生的气息。
承鸾呆呆地站在原地,刚才还觉得香甜的空气里,忽然就闻不到海棠和玉兰的香气了。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小荷包,那里面装着午膳时悄悄省下的两块玫瑰糖糕——额娘宫里小厨房做的,最好吃。
晚膳时分,翊坤宫的气氛比往日更沉。承鸾扒拉着碗里的鸡茸粥,小脑袋一点一点,显然没什么胃口。年世兰看在眼里,心口像堵着浸了水的棉絮。她舀了一小勺清炖的燕窝,吹凉了送到女儿唇边。承鸾抬起眼皮看了看额娘,勉强张开口咽了下去,小眉头却微微蹙着。
“鸾儿,”年世兰放下银匙,将女儿抱到膝上,下巴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柔得像叹息,“别怕。你是固伦和慧公主,是额娘的命根子,你皇阿玛、皇祖母、皇后娘娘都疼你,还有你舅舅……我们都会护着你,护你平平安安长大,护你一世顺遂。”这话,是说给女儿听,更是说给自己听,一字一句,仿佛在寒夜里攥紧唯一的火种。
承鸾靠在母亲温软的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揪着年世兰旗装上的盘扣,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小脸在母亲衣襟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消息传到阿哥所时,弘时正临着帖子。笔尖饱蘸浓墨,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方。小太监垂首低声回禀完毕,书房里静得可怕,只听见铜漏单调的滴水声。
弘时握着笔的手,指节绷得发白,那滴饱满的墨汁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嗒”地一声,重重落在纸上,迅速洇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如同骤然凝固的心事,瞬间吞噬了原本清雅的“宁静致远”四字。
他猛地将笔拍在紫檀笔山上,墨汁溅上他石青色的袍袖。他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外夜色沉沉,翊坤宫的方向只余几点暖黄的灯火,在无边无际的宫墙暗影里微弱地亮着。他仿佛看见承鸾小小的身影依偎在年娘娘怀里,看见她懵懂眼底深处那一丝被惊扰的不安。那个粉雕玉琢、会甜甜地喊他“三哥哥”、偷偷把舍不得吃的糖糕塞给他的妹妹……
一股灼热的血气直冲顶门。弘时猛地转身,背对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光,挺拔的身形在幽暗的书房里投下一道深沉的影子。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一点锐痛让他混乱翻腾的思绪骤然清晰、冷却,沉淀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他走回书案前,没有再看那被污毁的字帖,而是缓缓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他重新提笔,这一次,落笔沉稳,力透纸背,写下的却不再是清心寡欲的格言,而是《贞观政要》中一句帝王箴言:“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 烛火跳动,在他年轻却绷紧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双眼眸深处,似有幽暗的星火在无声地燃烧、凝聚。
砚池如墨海,浓稠的墨汁倒映着烛火和他沉静却暗流汹涌的面容。那墨影深处,仿佛有龙蛇蛰伏,无声地酝酿着惊雷。一个少年无声的誓言,沉沉地砸在这片无边的墨色里,激不起半点涟漪,却又重逾千钧:
“待我御极天下,定让承鸾一生只识糖糕甜,不识风霜苦。”
窗外,更深露重,紫禁城的夜,浓得仿佛再也化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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