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大堂,几只粗陶大碗一字排开,当伙计拍开密封陶坛的泥封,舀出那看似纯净的液体时,一股霸道浓烈的酒香,便如同无形的猛兽,蛮横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直冲天灵盖,勾得人肚里酒虫疯狂躁动。
一个满面虬髯、胸膛粗露着浓密汗毛的河北马贩子,仗着膀大腰圆挤在最前,瞅着碗里清亮见底的“水酒”,铜铃般的眼睛里满是不屑,嗤笑道。
“嗤!梁山的好汉们莫不是渴疯了?拿这等清水也敢称佳酿,糊弄你家爷爷?”
他带着十足的挑衅,端起一碗,习惯性地仰头便猛灌下去。
下一秒,这莽汉浑身剧震,一股极致辛辣、滚烫、霸道无匹的烈劲,从他喉咙开始,如同野火燎原,一路疯狂烧灼而下,悍然直冲胃腑,随即轰然炸开!
汹涌的热浪如同脱缰的烈马,瞬间奔腾着席卷四肢百骸,更有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冲得他眼前都恍惚了一瞬!
“咳!咳咳咳……!”
马贩子猝不及防,被呛得满脸瞬间涨成紫红色,青筋暴起,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齐流,雄壮的身躯弯成虾米,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架势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周围瞬间一静,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的反应。
好不容易喘过一口粗气,他猛地直起身,瞪圆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哈出一口带着纯粹谷物焦香与烈火般气息的酒气,用沙哑的、却充满震撼与折服的嗓音嘶声吼道。
“够劲!真他娘的……够劲!比俺喝过的任何烧刀子都够劲十倍!不,百倍!这才叫爷们喝的酒!这才是真酒!”
旁边的梁山伙计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自信笑容,趁机朗声高喝,声音清晰地压过嘈杂,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位官人好见识!此乃我梁山独门秘法所酿——‘仙人醉’!取五谷之精华,经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百次淬炼提纯,方得这一口至刚至纯的烈性!
一口驱寒,两口活血,三口下肚……英雄胆气自生!”
烈酒,是行商走马的胆魄,是驱散漫漫长夜与孤寂的忠实伴侣,是谈生意、拉交情、闯荡江湖不可或缺的媒介。
这前所未见的劲道和纯粹醇厚的焦香,瞬间点燃了所有尝过汉子的豪情,叫好声、砸嘴回味声、急不可耐的索酒声此起彼伏,气氛瞬间被推至沸点,空气都仿佛要燃烧起来。
三楼,天字丙号房。
厚重的门板与墙壁,如同一道无形的结界,顽强地将楼下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喧嚣、热浪与蓬勃活力隔绝在外。
只有窗缝里,丝丝缕缕透进被压抑过的、如同遥远海潮般的市声,无力地一波波拍打着室内的死寂。
孟玉楼凭窗而立。
她身量长挑,裹在一袭素雅得近乎冷清的月白杭绸衫子里,布料是上好的,却无任何纹绣点缀,愈发勾勒出那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身姿,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
乌云般的发丝仅用一支品相寻常、甚至能看到些许绵絮的青玉簪子松松绾住,再无半点金银珠翠,干净得近乎绝决,透着一股与这繁华场合格格不入的清寒。
面上那几点浅淡的微麻,在窗外透入的、略显晦暗的光线下,非但无损其眉眼间那份天生的清丽轮廓,反更衬出一种与她双十年华极不相称的沉静与疏离。
她就像一株在早春寒霜中悄然挺立、独自对抗着整个料峭季节的寒梅,风姿隽秀,却带着刺骨的冷意。
纤长却并不柔嫩、指节处甚至有些许不明显薄茧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抚过冰凉的雕花窗棂。
镜中映出的眉眼,依稀还残留着几年前未嫁少女时的温婉清丽。
可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却早已沉淀出被家族重担与世态炎凉反复磋磨而出的凝重与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父亲早逝,母亲缠绵病榻需名贵药材续命,幼弟尚且懵懂需延师读书,每日还有二三十号染织工匠及其家小指着孟家工坊吃饭、领工钱……
这千斤重担,在她及笄之后,便责无旁贷地、骤然落在了她这未出阁的女儿肩上。
铺子里的账本,“收的银子不算,搭钱就有两大箩。”
这绝非夸张,而是血淋淋、冷冰冰的现实。
那账本上每一个冰冷的盈亏数字,背后牵连的是几十户匠人灶膛里的烟火,碗里的饭食,是维系病榻上母亲那碗绝不能断的续命汤药的银钱,是支撑幼弟能够安心伏案读书、将来为这风雨飘摇的孟家搏一个前程的基石!
每一枚铜钱,她都得在算盘珠上反复掂量、精打细算,艰难地维系着这艘看似体面、实则龙骨已损、随时可能倾覆的家族大船。
然而此刻,这艘破船,正在遭受贪婪恶浪的猛烈拍击,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其中,最为贪婪、下手最狠的,便是东平府漕运提举韩大人!
他欺她孟家无男人主事,竟敢狮子大开口,张嘴便要索走染织工坊的干股八成!还美其名曰“挂靠官身,可将孟家布料升为贡品,大开销路!”
孟玉楼心知肚明,这哪里是入股?分明是明火执仗的抢劫!是冲着要抽干孟家最后一点骨髓、榨干最后一滴油水来的!
可是,拒绝?谈何容易!
染坊所需的靛蓝、茜草等关键原料的采买渠道,织成布匹后销往南北的商路命脉,几乎都捏在官府和那些依附官府的牙行手里。
他们早已编织成一张无形却无比坚韧、令人窒息的天罗地网。
只需那位韩提举轻飘飘地递出一份“抽检布匹,织造粗劣,不合规制”的文书,甚至只需向他麾下的爪牙流露出一点意向,孟家库房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成品布匹,立时便会成为无人敢碰、也无人能运出去的废品!
届时,工坊将被迫关门歇业,几十名赖以生存的熟练染织工匠顷刻流离失所,母亲的汤药立时断绝,弟弟的前程也必将随之付诸东流!孟家,顷刻间便是家破人亡的结局!
顺从?那孟家祖祖辈辈积攒下的心血基业,从此便成了韩提举砧板上可以予取予求的肥肉。
孟家辛苦经营所得,大半皆要填入那无底洞般的贪欲之中,届时,怕是连为母亲多抓几副好药、为弟弟延请一位有真才实学的名师的钱,都会被那狗官及其爪牙榨得干干净净!
孟家名存实亡,不过是那狗官豢养的、随时可以宰杀烹食的肥羊罢了!
孤立无援!
这四个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锥,狠狠刺入孟玉楼的脊骨,让她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彻骨的冰冷与足以压垮灵魂的重量。
族中的叔伯们?要么庸碌无能,只知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唉声叹气,遇事便缩;要么早已被韩提举的官威和狠辣手段吓破了胆,唯恐避之不及,甚至还有人暗中盘算着,如何在这即将倾覆的破船上再抢捞走几块尚且值钱的木板以求自保。
最终,所有的压力、所有的风险、所有的绝望,都只能落在她一个人纤弱的肩膀上。
逼得她不得不抛弃那些“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世俗规训与无用的矜持,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孤兽,舍掉一切颜面与体统,硬着头皮,怀着赴死般的心情,来到这龙蛇混杂、吉凶未卜的梁山比物会,寻求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一线渺茫生机。
那份贴身收藏、几乎要被汗水浸软的梁山采购清单,在她指尖下反复摩挲,薄薄的纸张此刻却仿佛有了灼人的温度。
采购清单上那一个个墨字,又在她脑中疯狂地盘旋起来——
“麻布五千匹”、“棉纱三千斤”、“生铁”、“桐油”……数量庞大、需求稳定、周期漫长!
这哪里是一张普通的采购单?这分明是一条能救命的活水源头!一座等待挖掘、足以让孟家起死回生的金矿!
若孟家能倾尽全力,甚至不惜押上所有身家,接下这布匹订单呢?
不仅能立刻缓解工坊无工可开、匠人即将离散的燃眉之急,带来急需周转的活水银钱,更重要的是……
若能借此与梁山搭上关系,背靠这棵敢于对抗官府的“大树”,是否就能有效地抵御那贪婪提举的巧取豪夺,为风雨飘摇的孟家,赢得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争取到腾挪周转的时间?
然而,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楼下大堂那黑压压一片、神情狂热、各显神通、背景深厚的各地富商巨贾,孟玉楼刚刚因孤注一掷而提起的心气,又猛地沉了下去,如坠冰窖,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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